当前位置: 苍鹰 >> 苍鹰的天敌 >> 破晓鸟鸣,雨后初晴,青石板上的雷声
(一)
黑暗的苍穹渐渐被曙色染白,万籁俱寂中突然一声鸟鸣,远处也已渐渐有了人声。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应是昨夜又下过雨罢,式微切实听见几声炸耳的响雷。
太阳的周围渐渐变红,红色向四下蔓延着,直至铺满了半个天空,一层比一层逐渐淡下去,最后变成了灰白色。
约摸过了一刻钟,小巷里开始有些零星的嘈杂声,最先闹起的是咕噜的滚轮,然后遮阳伞簌簌的撑开,然后乒乓的铜铁碰撞来碰撞去,再然后,早点摊陆续出现在小巷的各个路口。
一天便这样开始了。
式微听到隔壁屋里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水桶提水的声音,听见锅铲翻炒的声音。还有鸡鸣声、狗吠声……
这是式微不再是魅的第二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活着,活得真真切切。
就在昨日,她刺伤韩楚,韩楚眼神诚恳地看着她,没有哀求,没有绝望,而是眼神清明地看着她,问她是否愿意趁这次,去逃离。
他说,他们一起逃离,逃离命数和世俗。
式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愿意跟着他走,甚至都没有深思他为何会知道自己想要逃离。
在这之前,她纠结犹豫了许久,都不敢背叛魅阁。式微后来回想,想起那日韩楚的眼神里有让她勇敢的东西,是刀架在脖子上依然岿然不动的勇气,是温柔如水、清明单纯的眼,亦或是其他。
他们才刚认识,但总觉得好像相识了很久。所以就连最后爱上对方,也显得那么的自然和顺理成章。
洛阳没有人认识他们,在这个小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过了两年,在附近的邻居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甜甜蜜蜜,举案齐眉。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越来越有秋天的滋味。
在这声声虫鸣中,式微渐渐醒转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房间。她想要坐起身来,挣扎了两下,发现全身不能动弹。
龙鄂坐在床边一直看着她。
原来龙鄂在式微用刀划去手上乌鸦印记的时候,将式微打晕,带回了乐坊。
「解开我!」式微此时还是心平气和地说话。
龙鄂解开了式微的穴道,站起身来。式微再次试着坐起来,发现还是不行。
「我下了药,你暂时还动不了。」龙鄂说道。
式微满脸怒色:「龙鄂!你卑鄙!」
龙鄂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茶杯碎成碎片,龙鄂和式微的情谊,就此也碎了。龙鄂强压着怒火,看着式微:「我卑鄙?式微,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式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是心虚的,她曾说过倘若要走,便和龙鄂一起走,可她食言了,是她先食言的。
她听见龙鄂的带着恨的声音:「说走就走,背叛魅阁,背叛我,到底是谁卑鄙?」
式微忽的又睁开眼睛,瞪着龙鄂问:「韩楚呢?」
「死了。」龙鄂冷冰冰地说道,心里却难受极了,原来她最在意的还是韩楚。
「我不相信。」
「不相信他死了?」
「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式微这句话带着信任。
听到这句话,龙鄂心中有一丝触动,可愤怒还是占据了他的全部。
「那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爱杀人的人,我和你不一样,我看见鲜红的血我就会兴奋。」龙鄂慢慢向前,弯腰看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式微,冷笑着说道,「我那一剑直刺他的心脏,他不痛苦。」
式微的脑袋嗡的一声,怒火燃烧着她的心,她的喉咙,她的全身。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脸涨得通红,眼泪不停地流。
龙鄂推倒式微,在式微的脸上、脖子上落下粗暴的吻。式微闻到龙鄂的身上有着酒气。式微身上的药效未过,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龙鄂的手强行解开了式微的衣衫,向式微的大腿间滑去,全然不顾式微的眼泪。
在龙鄂吻到式微的胸口时,式微终于挣扎着取下头上的木簪,扎向龙鄂的背。
龙鄂「嘶」的一声,狠狠抓着式微的手臂,一瞬间,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式微定定地看着龙鄂的眼睛:「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你说什么!?」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式微又重复一遍。
这句话像一计重锤重重锤在龙鄂的心上,龙鄂突然清醒过来,他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式微,发丝凌乱,衣衫被扯坏,脸上挂着泪水。
龙鄂没想到自己竟对式微做了这样的事。
他替式微整理好衣服,起身离开,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背对着式微,无力地问:「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和素昧平生,还要杀他父亲的人,一起逃?」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和他萍水相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想他放弃荣华富贵,和你一起逃!」
式微怎么会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单纯的少女。
她只是不怕,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认得人的眼睛,她能从人的眼睛来判断这个人是好还是坏,何况,韩楚并不是她的对手。
式微突然想到韩楚也问过这个问题,那日为了生火做饭,她只是拿着双刀,瞬间砍断了一棵小树,不费吹灰之力。
刀光晃了韩楚的眼,他吓得咽下口水,声音紧绷:「原来那日,你竟是留了几分力的。」
说完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姑娘不杀之恩。」
式微觉得他可爱,竟被逗笑了。
「一直想问你,为何愿意跟我走?」
式微没有停下砍柴,笑着回答:「你打不过我。」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韩楚什么都明白,式微相信的是她自己,爱的是她自己,而正是这样,她也信任了他。
只是相爱这件事,是式微一开始没有想到,也没有办法解释的。她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那日和他一起离开是最好的时机而已。
龙鄂的心就快要被式微撕碎了,式微告诉他这些,只会让他心中更恼火。他不明白,为何要将自己的背叛说的冠冕堂皇,好像除了韩楚之外,她丝毫看不到他的好。
他只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你好狠心。」
随后便回到青莺房间,又向青莺要了十壶竹叶青。
青莺扭着身子拿着竹叶青走进来,在龙鄂身边坐下。纤细的手指,拈起了一粒蜜饯,送进比樱桃还小、比蜜还甜的小嘴里,「咯」的一声,咬成了两半。
她用眼角瞟着龙鄂,她的眼睛里发出炽热的光。她的牙齿雪白,嘴唇鲜红。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樱桃,等着龙鄂来采摘。
龙鄂此时没有心情应付青莺的调情。
「没想到你会把她带来这里。」青莺的语气因吃醋,带着些阴阳怪气。
她在偏房看见昏迷躺着的女子,就知道她是式微。式微长得不是世俗喜欢的那种美,她的五官秀气,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倘若只看见她沉睡的这一幕,任谁都想不到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青莺的手摸到龙鄂的伤口处,感觉摸到了什么液体,龙鄂吃痛了一下,青莺这才看见龙鄂的背上有一个伤口,一直在冒着血。
青莺紧张地赶紧拿出药箱,替龙鄂上药。原本这点伤对龙鄂来说不算什么,但他的心思全在式微身上,便也就随青莺摆弄了。
青莺咬着牙,只问出了一句:「是不是不管她对你做什么,你都无所谓。」语气里都是对式微的怨怪。
青莺看着龙鄂的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颤抖地帮龙鄂包扎好伤口。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满是委屈,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问龙鄂,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莺爱慕龙鄂,自然龙鄂在她的眼里是千般万般的好,可眼下竟有女子舍得这样伤害她爱慕的人,她不理解。
龙鄂随意地应和着,以青莺的经验,她大概猜到了原因,毕竟这伤口的位置,着实尴尬。
「她不知道你不能……」
龙鄂眉头微皱,没有跟青莺计较,只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青莺的问题。
青莺便也不再言语了。
(二)
旭日已升起,阳光正照耀着人间的锦绣大地。
青莺推开窗子,窗外阳光灿烂,空气新鲜,今天无疑又是个大晴天。
龙鄂的眼里没有韩楚,可青莺却好奇,她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赢得一个杀手的心。什么样的男人,能赢过龙鄂。
青莺最终还是在三日后忍不住去找了式微。在这之前,一直是龙鄂让丫鬟在照顾式微的起居。
式微被绑着关在房间里,龙鄂知道不管是下药还是点穴,式微都能自己破解,只能是用绳子将她捆起来。
式微看着这个走进来的美丽女子,眉目如画,娇弱柔媚。
「你是谁?」式微先开口。
青莺在桌旁坐下,倒也不着急,就这么看着式微。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青莺知道,她还不足以被龙鄂向他人提起。
式微警惕的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
青莺微微一笑,轻启朱唇,声音柔媚:「我讨厌你,可我有什么立场讨厌你呢?这么一想,我便无所谓了。」
式微完全摸不着头脑,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莺的笑意更深了,眼睛弯起来如弯月一般:「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只是想看看他心里爱慕得紧的女人长什么样。」说完青莺用衣袖遮着嘴,轻轻笑起来,笑声像风中的铃铛,叮叮当当。
「爱慕?」她为何敢用这个词,式微不解。
青莺看着式微:「是的,爱慕,只有你不知道,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式微辩解:「我知道。」
「可你还是抛弃了他。」青莺微微有些怒气。
「我只是选择了我自己。」
「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有。」
两个女子一来一回,如珠落玉盘般一问一答,真心诚挚。式微最后的回答让青莺也欣赏她。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必要为了谁而放弃自己。每走的一步,都只是选择而已。
式微终于放下防备,她开始跟青莺讲述她的故事。她和韩楚的故事。两年来的每一日,和韩楚的相处都历历在目,哪一日发生了什么,哪一日做了些什么,是高兴还是难过,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问我,是否想要逃离。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青莺忍不住打断:「难道就因为他看穿了你的心?」
「是的,就像认识已久的人,从来没有人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原本只是想逃离,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他……」式微说起这段回忆,眼神里全是光亮,「我们到乡下的那天是中秋,各式各样的彩灯系在竹竿之上,瓦檐上、露台上,遥遥相称着月色,真好看。」
韩楚和式微为了躲避魅阁和韩松年的人,只能相互帮助,化作寻常夫妻。他们来到洛阳乡间的一处茅草房,想着暂避风头,他们约好,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分道扬镳。
那日中秋,乡亲们送过来的一壶桂花酒,清香醇厚,让他们的新生活有了第一丝甘甜。
远处阑珊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夜,黑暗的夜,不免让人有些恐惧。黑暗,有时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把你紧紧勒住。压抑与痛苦好像马上就要让你窒息似的……
式微依旧和往常一样从一片黑色虚无中惊吓着醒来。茅屋中,微弱的烛光轻轻晃动,昏黄的烛光令这个破草房看起来很温馨,韩楚趴在桌上睡得安详。
式微慢慢靠近韩楚,在韩楚身边坐下,他的眉头微皱,想来也是梦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式微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
韩楚是庶出,母亲只是个奴婢。他虽锦衣玉食,实际上却和式微是同一类人,被这个世界抛弃,却又想回到这个世界的可怜人。
也许是感觉到有东西压迫过来,韩楚慢慢睁开眼睛。式微的手停在半空中,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韩楚嘴角微微上扬,笑得腼腆,他伸手轻轻捏住式微的手指,式微的心砰砰直跳,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心脏也要逃离一样。
式微羞红了脸,抽出手来,坐回床边。
韩楚看着自己刚刚握住式微手指的手心,笑意里都要溢出蜂蜜来。
两个年轻人的第一次悸动,就像是这秋日里的一抹春风,仿佛世间万物都要复苏一般,温暖美好。
连着五日,韩楚都是睡在地上,一直保持着君子之姿。
白日里式微会做些草编,她自小就喜欢这个,韩楚熟悉药理,便会出去挖一些草药拿到药房去卖。晚上二人就躺在院中的竹床上看着夜空,天空并不是很黑,泛着红,黑暗中的空气似有一股暗香,让人莫名舒心。
式微问韩楚:「你恨你爹吗?」
韩楚回答:「恨过。」
沉默了良久,韩楚问式微:「你后悔吗?」
式微回答:「早就想这么做了。」
两个人转过头,相识一笑,笑着笑着便笑出声来。
式微觉得,她是这一刻爱上韩楚的,韩楚就是她黑暗生活里的那一束光。她挣扎了许久,终于出现的一点光。
青莺看见式微脸上带着幸福,她似乎想永远沉醉在回忆里。
式微看着青莺,慢慢说道:「韩楚是我生命里的光,不是熊熊烈火,不是正午烈阳,是天刚刚亮的一丝曙光,是那夜刚刚来的一缕烛光,是希望,是温暖。他让我的心,像普通人那样炽热地跳动……」
「那龙鄂呢?」青莺突然打断式微。
「龙鄂就像是和我一起待在荒野里的乌鸦,他让我知道我有同伴,可同样一直提醒着我,我只不过是一只令人厌恶的乌鸦。」式微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眼里带着怨恨和不忍。
青莺来见式微原本是想要说一些责备的话,可这一瞬间却只是心疼式微,心疼龙鄂。她什么都明白了,式微不是抛弃龙鄂,而是想要逃离命运。
青莺站起身来,日光透过纸窗洒在她橘色的衣衫上,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她淡淡一笑,眉眼舒展开来。
「我知道韩楚在哪里。」
(三)
青莺看见龙鄂将韩楚和式微一起带了回来,把韩楚关在了地窖里。接下来几日,便忙得不见人影。
如果青莺没猜错,龙鄂是在帮式微收拾残局。他拿走了式微的身份牌,从义庄偷来一具女尸,毁了脸,去向魅阁报告了式微的死讯。
青莺见过式微之后,也去见了韩楚。他被龙鄂打得遍体鳞伤,这样一个文弱的人现在躺在地窖冰凉的地板上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还念着式微的名字。
青莺实在看不过去,嘱咐丫头:「趁龙爷不在的时候,都过来照顾这位公子。」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青莺看着韩楚这副样子,也只能是感慨地念出了这句诗。
青莺更好奇了,从最开始的嫉妒和不甘,到现在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待这段纠葛,她想知道更多,她好奇这世间的情愫,究竟是如何的不由自主。
等到韩楚清醒了,青莺听到了想听到的话。
青莺问韩楚:「为何敢和式微在一起?」
倘若韩楚说的是因为爱,青莺也只能感叹不过如此。
可韩楚回答:「因为想呼吸。」
他说式微发现他不是韩松年,眼里不是失望,而是不忍。他说式微从没有怀疑过他。
他说:「式微说,想真切地活着。我便想陪她一起。」
这一刻,她决定,把式微和韩楚放走。虽然她爱龙鄂,可是她抵不过这样的爱情。
「我放你们走。」这样的决定也只能是此刻的一腔感动,倘若冷静下来,青莺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成全这一对苦命人。
「为什么?」式微心中不解,她不确定青莺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想要逃离命运。」青莺微微一笑,笑意里露着苦涩,「可那时,没有人帮我。」
式微一下便明白了,原来这世间,多得是苦命的人。
青莺让丫鬟支开了前院的人,可她带着式微和韩楚才刚到前院,就和回来的龙鄂撞了个满怀。
「龙爷,您怎么回来了?」青莺的声音颤抖。
龙鄂冷笑一声:「怎么,我不该回来?然后给你机会放他们走?」
青莺眼里含着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式微抽出刀,刀尖朝着龙鄂。
「为什么!」龙鄂声嘶力竭的朝式微喊。他忍了太久,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指着韩楚,哭着问式微:「为什么!你告诉我!」
「我以前给过你机会的。」式微眼里含着泪,拿着刀,一步一步逼近龙鄂,「我问过你,想不想离开?我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龙鄂,是你放弃了我。」式微的眼神带着一丝怨怪。
龙鄂顿时语塞,是啊,在从沙漠回来的那三个月里,式微不止一次有暗示过龙鄂,她不想杀人了,她说过想和他一起离开魅阁。
可是龙鄂怕了,龙鄂害怕不停地逃命,他这一生都在流离,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受尽欺负和白眼。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除了青莺和阁主,没有任何人知道。
龙鄂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踢掉式微的刀,抓着式微便回到了房间。
让式微惊讶的是,龙鄂开始解开自己的衣衫,他无力地说:「我现在告诉你。」
式微见状,将脸转向一边不敢看龙鄂。
「式微,看过来。」龙鄂说这话像是梗着喉咙,话从喉咙里挤出来。
式微犹豫着,看向龙鄂,这时龙鄂已经除去了最后一层衣衫。眼前这副场景让式微无比惊讶。
龙鄂竟……竟是个阉人!
原来,他说过的有钱人家是皇宫,少爷是太子,那次出游是皇家围猎。
原来,这是他不敢直接回应式微的原因。
式微突然冷笑起来,她留着眼泪质问:「既然你不敢,为何现在又来阻拦!」
龙鄂将衣衫重新穿起,他一步步走近式微,捏着式微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楚地告诉式微:「因为我嫉妒!我不服!」
式微不敢置信地看着龙鄂:「龙鄂,你变了。」
龙鄂苦笑:「人都是要变的。你也是。」
一阵良久的沉默。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黯。
突然,门外传来韩楚和青莺的尖叫。
魅阁的杀手冲进了乐坊,来的人只有两个,都和龙鄂的打过交道。他们觉得龙鄂鬼祟,便一路跟了过来。
式微确认韩楚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龙鄂,魅阁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其中一人冷言道。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龙鄂低声喃喃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龙鄂沉声道,随即拿着剑冲了过去。
龙鄂快速出招,双拳敌四手,大概第十招,龙鄂用剑划破了两人的喉咙。
「倒是有长进,接了我十招。」龙鄂将带血的剑扔到一边。
可此时屋内已经没有了式微的身影,她趁龙鄂被缠住的时候,拉着韩楚坐上了青莺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乐坊。
青莺拉住龙鄂,求龙鄂放过他们。换来的是龙鄂的一巴掌,和三年都再未踏进乐坊。
龙鄂跨马追上,好在是往城郊的方向,惊扰的人并不是很多。
马车慌不择路,竟走上了一条死路。前方是近百米的山崖,后面是追上来的龙鄂。式微和韩楚已经无路可逃。
二人温柔相视,韩楚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式微的脸,眼里都是不舍。韩楚在式微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式微,如果活着,便好好活着。」
式微点了点头,紧紧拥着韩楚,一起跳下了山崖。
尖刀似的小山,挑着几缕乳白色的雾,雾霭里,隐约可见一根细长的线。
这样的美景里,却满是令人动容的悲戚。
(四)
式微再次消失了。这一次是在龙鄂的面前消失的。
这一次,消失了三年。龙鄂沿着那山崖底下寻了七天七夜,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不知道是式微被人救了,还是尸体被畜生叼走了。他每日都祈祷是前者。
这三年,龙鄂继续做着杀手,没有了式微,他成了魅阁最好的魅,然后他有了新的搭档,是个身手敏捷的小姑娘,爱笑,可笑着的时候总会随手便取了要杀的人的性命。
看着这个小姑娘,龙鄂又想起第一次看见的式微。
杀韩松年的任务这次落在了他的头上,和新搭档合作无间,在韩松年上朝的路上,明目张胆地杀了他。手法干脆残忍,不仅刀刀致命,还都不留全尸。
朝廷自是要捉拿凶手,可找不到魅阁线索,朝廷也无可奈何。
新搭档的小姑娘邪笑着看着龙鄂,说:「心确实够狠,不赖。」
龙鄂突然愣住,这句话,式微曾经对他说过。
这一瞬间,龙鄂突然反应过来,式微就是因为这个放弃了他。式微一个人从乌鸦的巢穴里,飞了出去。
他突然好奇,同情一个将死之人会是什么感觉,手下留情会是什么感觉。而成全所爱之人,又会是什么感觉。
龙鄂再一次急迫地想要找到式微。
龙鄂在边陲小镇找到式微,被式微用短刀刺伤的那日,其实式微已经不能说话。三年前,她在摔下去的时候,脖子被断枝刺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无法说话。
而韩楚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死在了那天,离式微三丈远的地方,头上被巨石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式微没有来的及见韩楚最后一面。所以在式微的记忆里,韩楚始终都是那个清朗白净的少年。
村里人在式微苏醒的时候告诉了韩楚埋葬之处,式微攥着韩楚曾经送给她的一块羊脂玉佩,瘫坐在他的坟前,她不能说话,只能是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地在墓牌上刻着韩楚的名字。
式微在韩楚的坟旁边建了一个带院子的茅草屋。村里的人从来没见过有人愿意住在坟的旁边,都当这个女娃魔怔了,好心的嫂子和婆婆时不时地会带着家里的吃食来看望式微。
式微将自己的双刀也埋在了院中巨大的兰考泡桐之下,然后挖去了手上的乌鸦印记。
随着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式微好像也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冷血的杀手,她的双手曾经沾满了鲜血。
她安静低调地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这一次她活得不像苍鹰,而像是一粒尘土。
青莺在乐坊又一次见到龙鄂,龙鄂的小肚之处正涌着鲜血。三年了,龙鄂又一次带着伤来到乐坊。
青莺站在院中的洋槐树下,揶揄道:「原来,你竟还记得这里。」
龙鄂并不想和青莺多费口舌,他还记着三年前,是青莺放走了式微。看见龙鄂这个态度,青莺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
「我看见她了。」龙鄂突然开口说话。
青莺的手上突然一顿:「是吗?」她替龙鄂穿好衣衫,她的表面云淡风轻,但她心里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从龙鄂的生命里消失了,她方才看见龙鄂的眼神,和三年前的式微一模一样。
龙鄂处理好伤口,从乐坊离开,便开始在这一带询问式微的行踪,问了两天,龙鄂终于找到了式微的住处。
来到这处地处偏僻的乡间小屋,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院子中央巨大的兰考泡桐,开满了白色的喇叭形状的花,还挂满了香囊,院中满是绿植。
昨日刚下过雨,龙鄂的脚上已经全是泥泞,走进屋之前,还仔细地在门口把泥土刮了下来。龙鄂走到树下,从树上取下一个香囊,打开看见里面有一张纸条。
「韩楚,昨夜夜空无星,应是被云遮掩了,这夜显得更静了。」
「月啊,你照见韩楚的时候,能不能跟他说,我想他。」
「韩楚,我好想你。」
「山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
「韩楚,我就快要忘记说话的感觉了,你来我的梦里和我说话好不好?」
龙鄂连着拆了好几个,里面全都是对韩楚的思念。不知道为何,这让他的心里隐约有不好的感觉。
一回头,式微就站在院门口。
式微看着龙鄂,警觉性地又从腰间拿出了短刀,刀尖指着龙鄂,过了半晌,见龙鄂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式微这才冲到龙鄂面前,从龙鄂手中抢下香囊,然后直接走进了屋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也没有了牵挂,不论龙鄂来的目的是什么,式微都觉得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没有遗憾了。
龙鄂默默地跟了进去。一跨过门槛,就看见房屋的神龛处供奉着的牌位上写着「先夫韩楚」。
龙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式微对着韩楚的牌位恭敬地上完三炷香,然后冲着龙鄂手舞足蹈地做着一些动作,龙鄂看见她的眼睛里,全是对他的恨意。
龙鄂看懂了,式微想说的是:「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龙鄂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式微拿起桌上的杯子一个接一个就往龙鄂身上砸去。茶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龙鄂的心也随之掉落碎了满地。
式微无声地哭着,慢慢蹲了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可又恍惚地抓不牢实。
她其实知道,她不该恨龙鄂,可除了龙鄂,她又该恨谁?这该死的摸不着看不见的命运吗?
她只能是把错都归结于龙鄂,倘若不是龙鄂将她捉了回去,她和韩楚也不会掉落悬崖。这样想着,式微心中的怨便有了靶心,她便能一日又一日地活下去。可现在,见到龙鄂,她又莫名地清醒过来,她曾经触手可及的生活,是无人能够阻拦的流水,从身边流过,注定要消失的。
式微发出沙沙的哭泣声,三年了,这是式微第一次发泄。她的声音沙哑,渐渐的,几近崩溃地哭嚎着。
龙鄂强行抓住式微的肩膀,试图让式微镇定下来。他问式微:「你不能说话了是吗?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式微听不见龙鄂说话,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些年,她如蝼蚁,又拼命挣扎的一生,她杀人,不停地杀人,鲜血充斥着她的双眼,她恍惚看见一把长剑指着她的眉间,剑光凛冽,晃得她晕了过去。
「你是谁?」
龙鄂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你是谁。」龙鄂反问。
「我阿妈让我来的,给韩夫人送些吃食。」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竹篮。
龙鄂将式微抱到床上,他看见式微手上的巨大的伤疤,眼神中飘过一丝心疼。细心地替式微盖上被子后回答了少年的问话:「她是我……我的姐姐。」
倘若从始至终,龙鄂都只当式微是姐姐的话,还会有后面这些事吗?龙鄂不知道。
少年笑着把竹篮放在桌子上,开始和龙鄂寒暄起来:「我从来没见过韩夫人的亲人。你来了正好,阿妈说她前些日子受了一些风寒,让我带了几个梨过来。」
少年从竹篮里拿出梨,笑容灿烂,有些邀功似地把梨递给龙鄂:「你煮给韩夫人吃吧。」
龙鄂被这少年的天真晃了神,竟笑着点头。他突然想到,或许这个少年能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失去了联系啊,怪不得韩夫人就一个人,怪可怜的。」听龙鄂说了原因后,少年恍然大悟。
这一下就打开了少年的话匣子。
「韩夫人和她的丈夫是被刘大叔救回来的,哦对了,刘大叔是我们村的铁匠。韩夫人命大,只伤到了喉咙,她的丈夫被救回来就已经死了。」
「后来村里人看她一个人可怜,就隔三差五会来照看她,我阿妈偶尔会让我来。」
龙鄂这下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害死了韩楚。
少年长叹一口气:「你还别说,现在想想,我挺羡慕她丈夫的,一个女人,一直守着他,就连住在坟旁都不害怕。」
龙鄂悠悠地回答:「最爱的人,自然不怕。」
少年释然一笑:「是啊,最爱的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龙鄂的肩,笑着告别:「好了,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她。」
龙鄂微笑着点头,少年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龙鄂日日都来,即使式微每次都会用棍子将他赶出去,可龙鄂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厚着脸皮,怎么打都打不走。
后来式微便不管了,她按照自己往日的习惯,早起劳作,养护她种下的那十几株植物。临近正午,便会生火做饭,是简单地一菜一汤。
龙鄂就这样坐在一旁,啃着馒头看着式微,一看便是一天。
看着式微被晒得粗糙的皮肤,起了茧的手指,打着补丁的衣裙,龙鄂的心里难受极了。
难受的同时,竟还有点欣慰,欣慰自己在乎的人,原来真的过上了宁静祥和的生活。原来,她离开自己过得也不差。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式微的脸上,这样的场景龙鄂的梦里不知道梦见了多少回。
他想:「你是不是一直这样,安静地,想着那个人。」
他恍惚看见式微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亮,看着他,眼睛笑成了弯月。
(五)
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式微这几日前前后后忙着和村里的大姐们采办节日物什,月饼、花灯、坚果之类的。
少年笑着问式微:「韩夫人,阿妈说你今年也采办物什了。」
式微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指了指躺在竹床里抖着腿的龙鄂。
少年的笑容更灿烂了,晃着手中的月饼,高兴地大喊:「韩夫人有家人咯,韩夫人过中秋咯。」
龙鄂远远地听着少年喊的话,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意,原来这就是幸福。美好的村庄,美好的人,没有阴谋,没有虚荣,没有杀戮,所以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悠然。
式微也以为这一次,或许生活真的能够平静了,可命运偏偏就要跟式微开个巨大的玩笑。
她和龙鄂谁都没有想到,有魅一直跟踪龙鄂,他们带着刀,带着剑闯进了式微的家。
龙鄂第一反应便是拦在式微面前。式微此时最该庆幸的就是,自己住在了离村落比较远的地方,不至于祸及无辜的人。
带头的那个魅,龙鄂没有见过。
他高呼:「奉阁主之命,捉拿叛徒龙鄂和式微。」
式微悄然在龙鄂的掩护下,从树下挖出埋了三年的双刀。双刀刚从刀鞘中拔出,就听见龙鄂大喝:「杀。」他拿着剑冲了出去。
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要是以前,三两下就能取了人性命。可这次来的魅有三十余人,整个长安几乎一半的魅全来了。
很快,从屋内打到屋外,龙鄂和式微精疲力尽。
突然,魅手中的剑光一闪,式微从一块岩石上落了下去,十丈高的岩石,她重重地落在地上。
魅并没有放过她。魅的掌中有剑,剑已出鞘。剑锋正对着式微的心脏。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准确、狠毒,迅速,无情。
龙鄂扑倒在式微身上。他愿意替式微挨上一剑。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背,他并不觉得痛苦。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入了他的背,穿入了他的骨髓。
「式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些年的回忆一下涌进龙鄂的脑海中,他不知道对式微说什么,只能是一直重复着说对不起。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式微使出了她的双刀。式微的眼神,是五年前的式微。
她的刀光飞起时,只听见那杀手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直直地倒在了地上。龙鄂赶紧折断背上的剑,再次大喝着冲了过去。
可最终他们二人还是抵挡不住这么多的魅。
他倒下了,整个世界好像都转了一个方向,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海变成了山,而山变成了乌鸦。
龙鄂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魅阁主殿中央最大的乌鸦印记。
龙鄂和式微被捉回了魅阁。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背叛的人一旦被抓回魅阁,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就是在中秋那日,长安魅阁七十二人一夕之间被杀。整个长安人心惶惶,生怕意外降临在自己头上。也有胆大的,觉得干这事的人是英雄,为民除害了。
坊间传言,是龙鄂干的。至于细节,自然无人知晓。
传言中,一场血腥恶战在那日的魅阁里爆发,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魅阁。
龙鄂踏着尸体杀红了眼,寒光一闪,便是一条人命。
那濒临死亡的瞬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还有传得更离谱的,式微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龙鄂全身都是鲜血,他舔着剑的血渍,用式微的双刀也挖去了自己手上的乌鸦印记,眼神里的凶光好似修罗,刀刀致命,每一剑都能斩下一个脑袋。
「然后呢?」
「我听说,他带着式微躲进了雪山,从此便没了踪迹。」
「我听说他日日将式微放进冰棺,日日守着,日日同她说话。」
「我听说,式微早就死了,他不肯相信,他一直在等,等她醒过来。」
这么多种传言,没有人知道谁真谁假。
「你们说,式微如果能开口说话,会说些什么?」
「谁知道呢?」
众人哄笑着走开。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