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艺术品市场上，还是在书法的学术研究上，王铎都是一颗璀璨的明珠。王铎历来被冠以“二臣”的称号，但这似乎并不能掩饰其在文学、书法上做出的卓越成就。宋代诗人陆游有诗：“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王铎去世至今不足五百年，而知音满天下。北京荣宝有幸征集到一批王铎的诗文稿，皇皇数十张文稿将王铎在时代交替下复杂的情感和恣意淋漓的行书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晚年以后所书，临帖皆用草书，自己作的诗皆用行书，这一点与此批诗稿完全吻合。

北京荣宝秋拍拍品

王铎（-）

王铎，字觉斯，号嵩樵、烟潭渔叟、痴仙道人等，因出生于洛阳孟津，遂世称王孟津。明天启二年（年）进士，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工诗文，能绘画，书师钟繇、二王、颜真卿、米芾，尤得《淳化阁帖》之功，既浸淫于古法又有所创新。其书诸体悉备，最擅行、草书，笔法纵逸流畅，风格雄健险峻，刻有《拟山园帖》、《琅华馆帖》。因其在明亡后降清而被视为“二臣”，与中国传统上以“人品”论“书品”、“画品”的观念相背离，这也是数百年以来其艺术成就被掩盖的原因。近百年以来，其书法已经逐渐得到世人认可，但诗文的成就仍无闻于世间。吴昌硕赞其书法曰：“文安健笔蟠蛟璃，有明书法推第一。”，沙孟海先生说：“（王铎）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得其正传，矫正赵孟、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

启功赞曰：“觉斯笔力能抗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这批王铎《诗文手稿》，朱书编号共计六十页，每页五至六行不等，文中有多处涂改，应为晚年所书。古人书写一旦下笔则无法修改，除非圈掉在旁重写。而当这种莫测的心理碰到诗文、书法则会衍生出更多的含义，于文处情感表达更复杂，于书处视觉效果更充盈。而这种表达形式也就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就是这一形式的最强音。全文悲愤激昂，恣意挥洒，仅仅二百余字，却表达着数不尽的情感，也因此，它被尊为“天下第二行书”。而王铎的《诗文手稿》书写风格与《祭侄文稿》有异曲同工之妙，文中多次修改，随性而成。究其原因，甚为复杂，有的是为缓和对旧王朝覆灭的愤懑之情，有的是为了言辞上的修饰。

细读这批文稿，其中不仅表达了作者的诸多情绪，亦包含了大量历史信息。如，诗中两处提到好友钱谦益，似乎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第一次见：牧斋房中所养三孔雀，啄啄声角角，孔雀谁缚尔南来。怪石对面鼠矢落，饮啄繇人暗垂泣，翅长口噤接迹立。既不愿兮黄雀之笼同劬劳，更不愿兮朱凤之仪左其曹。地有龙兮龙有渊，孔雀何罪敢为陈一言动损毛？深峪莽林木高广，放飞去时木林爽。牧斋遂乃性，万物偕俛仰。第二处为：牧斋水亭又将北行，半日忽无事，适然到水亭。举头见钟崿，送我万古青。漫道入宫即见妬，何难作赋不言贫？江柳多情若留客那堪又送远行人。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常熟人，学者称虞山先生，清初诗坛的盟主之一。明万历三十八年（）一甲三名进士，东林党领袖之一，官至礼部侍郎，因与温体仁争权失败而被革职，后降清，仍为礼部侍郎。

北京荣宝秋拍拍品局部

另外，在朱书标示第十五页云：“君不见王觉斯，志磊磊，六疏退，气非馁。老大悲伤终有悔！”从中可见，这是王铎晚年精神生活的写照，既志节分明，也对现实无比感伤，不免有感怀前朝，懊悔降清之感。再如第四十七页诗云：“二十五年长安道，儿童记得旧纱帽，仅留皮骨见故人，未必邂逅识衰貌。”从中无不有感世态之沧桑。而第十六页诗云“每入南园山径湿，看山初领桃花色。放情写意赖有此，墨兴淋漓颇相习。”诗中王铎咏物思情，忧伤中透着文人之气息。其中的“南园”建于明万历年，时任宰相王文肃（王时敏祖父）营建，占地三十余亩，主要有“绣雪堂”、“潭影轩”、“香涛阁”诸胜，是王宰相处理政务和种梅养菊之处，太仓民间亦称南园为“太师府”。又如，在一首七言律诗《夜坐吟》中，王铎就多次修改，复杂的情感似乎溢于言表。

原诗内容为：雨后残萤沟水头，空山不是作灵秋。灯影无人堕新泪，何人知有万觚愁。罟师白日卖鱼饱，汉家爱少如今老。不如咸阳一布衣，终南峪里找药草。无家可归皮骨存，涛豗浪急天门昏。不忍举头见秋月，谁是黄石知我心。诗中涂改、倒换词句记有多处，如第一句“头”字圈掉改成“浮”，第三句的“人”改成“声”，第五句的“得”改成“卖”，第十句的“急”改成“赑”，第十一句的“不”改成“何”。其中改动比较大的是“何人知有”改为“默默中藏”，第十二句“谁是黄石知我心”改为“谁知黄石一片心”。

这样一改，我们再读此诗：雨后残萤沟水浮，山烟不作去年秋。灯影无声堕新泪，默默中藏万觚愁。罟师白日卖鱼饱，汉家爱少今偏老。不如咸阳一布衣，终南峪里飡药草。无家可归皮骨存，涛豗浪赑天门昏。何忍举头见秋月，谁知黄石一片心。如此前后对比，作者情感的表达就更为真切、细腻，修改后的词句意寓更加无奈，国破家亡的心情跃然纸上。如，“何人知有万觚愁”改成了“默默中藏万觚愁”，更表达了心中的纠结无人理解，甚至是被别人误解，独自忍受痛苦的心情；再如“汉家爱少如今老”改成了“汉家爱少今偏老”，前句仅是一个陈述的语气，后句一个“偏”字却增加了数不尽的无奈与苦楚。

在诗中，王铎以“罟师”自喻更是对曾“官至大学士”的历史而感伤。而其中的“咸阳一布衣”语出《史记·春申君列传》中《怨录》载其所作《思归歌》：“去千乘之国，作咸阳之布衣。”原意是战国时楚太子完入秦为人质，秦留之数年。作为亡国之臣，追忆前朝旧事，不禁感怀万千，王铎此时的心情亦如斯。全诗散发着感伤的情调，读罢全篇，不禁使人黯然神伤。读完《夜坐吟》可知王铎此时的情绪是含蓄的，但在这批文稿中亦有激昂之辞，如多有对国家时局的忧患，“扬州之东，洛阳之西，兵火不顾子与妻。横尸如林，奔走路迷，幸而皇天又与，向后许多年。

泣血伤心可语谁？”百姓饱受战争灾难、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王铎因此十分痛心，深切同情；再如“今古茫茫人处中，宦涂崄巇豹与兕”，是对权臣当道，仕途险恶的愤恨，以及心怀济世救民之志而报国无门的感叹；“二十五年长安道，儿童记得旧纱帽。仅留皮骨见故人，未必邂逅识衰貌。不如意事寇如云，闻我轗轲略似君。城破尚余古时墖，花开多傍旧交坟。识鹰啄树行人绝，猎骑打火众军屯”，其中真切动人，语言警策精妙，独有个人风采。王铎在晚年最尊崇的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甚至以杜甫再世自居，大概是对杜甫漂泊的生活，忧伤与痛苦的心境，忧国忧民的情感同病相怜。

在王铎的这批诗文中，多处借用浪漫主义诗歌“楚辞”的形式来抒发对国破家亡、民不聊生的内心的苦痛，如“呼酒兮持罂，无酒兮倾情；悠然兮侧身，鸜鸲兮忽鸣我辈；颠覆兮今告谁感尔，一声两声三四声，此鸟似是为我来，却尔催人离绪生”；再如“命凤凰兮为我舞翿；命狻猊兮为我守关；日日兮烂醉，烂醉兮忘年，不省有地何知有天？几乎不知有我，况复能知所居何溪与何山？嗟乎！家乡破休垂泪。今古兴亡付梦寐，铁萧一曲飞山翠”。屈原萧飒悲怆的史诗风格极能引起王铎的共鸣，杜甫诗歌的语言及其内容最能为王铎的思想情感代言。此诗见于故宫博物院收藏王铎的一件楷书手卷，其诗是赠“蓬翁先生”的，参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二十二》第31页（文物出版社二年七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王铎书此楷书手卷是顺治六年，即年。此卷书法笔势连绵，字间虽连带不多，但笔断意连、行气贯通、运笔流畅。由卷后题跋可知，此诗创作于年，时天启五年，后金迁都沈阳，当时王铎还在秣陵（今南京）。然而，北方战事吃紧，明朝已然奄奄一息，王铎借酒消愁愁更愁。此诗文手稿是其晚年回想起当年情景有感而书之，此手稿内容恰好与该楷书手卷相吻合，今日得见，更应珍重保存。王铎被“二臣”大帽所扣，后人很少对他的人生略历有深入的研究，其诗稿的发现对研究真实的王铎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新就指出：“王铎诗文手稿的价值，在于他能够给人们提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是如何选材、构思立意、用词取舍、谋篇遣句等思考的，是后学者最好的学习、借鉴资料。”王铎的诗文手稿在一定程度上比他的书法作品还要珍贵，因为这是在一种没有进行艺术创作的情况下以最真实的感情和生活感受随性所书，弥显珍贵。

出版物

王铎(-)行书“诗稿墨迹六十开”

水墨纸本册页

出版：《王铎诗文稿墨迹稿》P23-86，中国书店出版社，年11月。

29.5×14cm.×60约0.4平尺（每幅）

RMB:10,,-15,,

释文：〖大雨行，孟秋坐右衡思补斋，雨忽滂沱，尔宗言前夜半天有红光〗

偶过西斋中，花树绿荫浓。较帖作画意潇洒，善哉万里吹长风。雪竹浸墨，绢素飞鸣，路俱阻，人不行。大块何为开郁气，簸屋扬沙满。虚空。酒间落落，谈锋蓬勃，王大多痴。狂来逾乐。霄络十日，轰豗喷薄，篝灯以续其欢，沟渠以泛其杓。王子不行行蹒跚，阶下水溢不得干。大巷小巷皆淋漓，苦雾大地无不黏。右衡令歌者，三叠衣褼褼，不挂万古兴亡之意，不作马蚿百足之谈，过眼浮云何足悁，顷闻夜半事红焰，数处勾缠，帝衷将问谁为之？问巫咸，消弭有善诔，海澨猛兕死，风伯自然不觺首，电母自然不至切鄂齿。右衡称觞以酌彼苍，阴霾散，晕珥藏，箕韬修舌孤不张，雨旸顺序天成章。狗苍衣白奚丑怪，翠旗金支化清凉。坐间歌人鱼贯而立，游戏翰墨发其啸傲之情多，肯定英雄之概无颜色，扬帆离鞹鞃，回首瞻二陵。世间万窍收吁遇，胸中哮呷空訇淜，恋恋还语。主人曰：左朱弦，右玉管，入破阕，不宜缓。东方白，晓鸡咿唔，拜客入衙心颇懒。

〖夜坐吟〗

雨后残萤沟水浮，山烟不作去年秋。灯影无声堕新泪，默默中藏万斛愁。罟师白日卖鱼饱，汉家爱少今偏老。不如咸阳一布衣，终南峪里餐药草。无家可归皮骨存，涛豗浪赑天门昏。何忍举头见秋月，谁知黄石一片心。

〖牧斋房中所养三孔雀〗

啄啄声角角，孔雀谁缚尔南来，怪石对面鼠矢落，饮啄由人暗垂泣，翅长口襟接迹立。既不愿兮黄雀之笼同劬劳，更不愿兮朱凤之仪口其曹。地有龙兮龙有渊，孔雀何罪敢为陈一言动损毛？深峪莽林木高广，放飞去时木林爽。牧齐遂乃性，万物偕俛仰。

〖于皇能诗论古，赠歌〗

忽遇黄冈，字乃于皇，家本樊川，其羽鹔鹴。上下扬扢几千载，正变风雅复谁待？酒酣时操青镂管，出土丹绿涩鼎鼐。所遇有牡丹桃花幽山好，远呜一声天地晓。人，小杜不群。气孤远，格嶙峋。毋乃大别、小别之根，湘江、汉水之华，所淑均爱君之文。于是披襟而陈，秦所都者关中形势何其尊，山东诸侯虽有强弓长铩，自然按甲而不敢抗秦。我于此涂，少壮不惧，及其将衰，翻嫌窘步。仰观杜李之大篇，褊心不能无嫉妬。

于皇之所论者，鬲若醍乳，香若花露，深奇广厚，其矫变也。应龙飞跃之无有滞迹，其幻化也又何殊猛虎奔骤，风生林号，不下同乎狡兔？诗之为物，契合之难，而竞得人笑以无达如此欤！有君与天镇，令我始不孤。插盟齐楚与晋魏，中原不难于长驱。其馀曹薛庶邦限于一隅，何不可以鞭棰使之，又何足以睨千古而服区。恸哉！天之付托我辈原不小，魄力经营当弘灏。异日即曰一品万钟亦泡影，于皇于皇，安可不挥长戈回日道？振玄戈，负大力，杜陵孰可偏师功，乾坤从此辟荆棘。仰面大叫钟山云，光气薄海生灵色。

〖晤蓬玄，于白门南园，枇杷在轩，奇石错峙，楼前又有别意，言念今昨，率尔投赠〗

有客有客，远意潇洒，二亩之园，宛似西野。问君鼓棹何日来？不觉钱塘又一夏。吴越兵形近奚如，揭啸黄池不相下。御儿古巷气凭陵，未遭屠戮安肯惩，脆柔赤子何知刀弓？其愚可□，其死可矜。君来无人为绥辑，他人为政必苍鹰。知君平生不肯低眉刑馀之睥睨，又不肯屈腰鈎党之阴曀。琢磨久，屡颠蹶，风雨晦蚀，回首雪涕，柢今九鼎何重轻？宗庙血食仍合褅。灰冷诸陵护羽林，事业经仑都如迷。曾记北都见新裁，文之诗之具电雷，浩然长风，以吹大海，回然云汉，以布昭回，自是道力之所为，岂云雨集沟浍之小才？征言日绝，奔竞日胜。和衷云亡，矛盾尤哄，庙堂插篱竟覆邦，谁无血心心不恸？怜君意气信足钦，世固不少阏伯与实沉，脂牵又欲幽燕去，谁知泬寥万里心？发短或有寄情处，我试仪图之，莫非匿迹于彼燕崿与鹦林，看君收拾回日天补之，高梦惟求入乎山，而惟恐所入之山或不深。君不见，王觉斯，志磊磊，六疏退，气非馁，老大悲伤终有悔！

〖买秦淮城隅贾园，为贾氏侵蚀，乘国变撤其椽，廪人情暴险，为之志叹〗

每入南园山径湿，看山初领桃花色。放情写意赖有此，墨兴淋漓颇相习。峦岫生来无崩坏，池上青绿天所给。尤物□人且作家，片片孤峰倚云立。岂料嫉者盗毁之，败瓦破窗邻人拾。园丁衔泪有馀惧，城火的的鱼亦及。强为屐齿舒双眼，不堪登顿横竹笠。亭台倾欹走鸭豚，近竹寡妇尚啜泣。恍然开霁心灵通，喜遇岌□迎旭白。吾生何处着衡门，洞树岩萝仅半存。天地尚且遭伤缺，何况数亩室与垣。掀髯大笑沽嘉酒，弹琴呼月对残轩。异鸟闻声秋花怨，深潭老蛟怒欲翻。为劝嵚崎不必惊，汲水洗发古石根，数杯不尽又数杯，大树缄情各不言。山客蒨美非忘我，依旧虚岚有静痕。何事稚鸡引雄敌，草露模糊过别源。岂不知延秋门边多黯惨，万骑北邙亦可感。汉殿秦宫竟是谁？帝王遗址何忍览。古人名园俱灰尘，岁岁钟山烟澹澹。

〖牧斋、水亭，又将北行〗

半日忽无事，适然到水亭。举头见钟崿，送我万古青。漫道入宮即見妬，何難作賦予不言貧？江柳多情若留客，那堪又送遠行人。

〖上福祿庵德宗經樓〗

昨曰兵火相酪繹，師在寺中如在舶。所救數千為弟子，閉目靜坐身如石。不得如師盡日閑，北行又過雷塘灣。還與登樓開遠牖。依依江外舊青山。

〖入朝咏〗

朝入朝，莫入朝，凉风何造次？令我意萧骚。朝朝莫莫几时了，夜坐月明烟树悄。果是秋烟知我心，头发商量且休老。不如种我溪傍冷艳之异花，餐我岩间养人之胡麻，左则茶□，右则丹砂，项刘战争浑不知，倦龙潭边是我家。天地不聋，日月不瞽，阿绿为作歌，羡门为起舞。香林猿啸而无形，崷崒相与而有情。神不管，鬼不争，朝朝莫莫有如是之清趣，奚不足以慰王子狂简傲睨之平生。噫嘻乎！扬州之东，洛阳之西，兵火不顾子与妻。横尸如林，奔走路迷，幸而皇天又与。向后许多年，泣血伤心可语谁？休羡文，休羡武，转眼看动华风起作尘土。入朝入朝苦不苦，客窗一夜梧桐雨。

〖又投德宗〗

古钟无所动，造化有本性。阶药非雨润，在物安能问？我欲东方探东溟，青荧灵象何青青？师肯相携约同往，倒海可以拾群星。

〖佘子、淳甫远来，十年别离，援笔贻之歌〗

佘子来，吾甚喜，不图乱兵中，今日复见汝。记得携尊绿萝居，梅花树下作草书。富贵经纶瞥然过，何异豉钟骇□□？吿佘子，视予齿，天命享屯，一成一毁。今古茫茫人处中，官涂崄巇豹与兕。惟我故交今十年，余者半敢狐貉死。八月糟床言陟岗，约汝南登木末亭，袅袅桂花扑酒香。我作歌，佘子读，岩峭紫烟望远别，大江东去飞寒玉。

〖竟蒙、菊水言别，呼酒署中，乏曲，生恼甚〗

君亦半老，我亦半老，此时相聚白门道。知君劳于军旅中，世情难谐招烦恼。泪且止，北山紫，苍苍者天，浩浩者水。吾乡战地尽荒藟，两片嵩峰为我峙，呼酒兮持罂，无酒兮倾情。悠然兮侧身，□鸲兮忽呜。我辈颠覆兮今告谁。感尔一声、两声、三四声，此鸟似是为我来，却而催人离绪生。大丈夫，有行径，不拘酒有无，但论有血性。达亦由命，穷亦由命，死亦由命，生亦由命。得意兮固可骑云鞭雷，以佐天令，不得志意兮奚不可熊经豹隐而避陷阱。不欲迷邦，岂忘豫山，与君期于先，或在乎石淙之岑，或在乎紫团之间。二者我辈勿荒迷，所贵择而处焉。酿以百瓮千坛之美酝，师彼无老无幼之真仙。命凤凰兮为我舞□，命狻猊兮为我守关，日日兮烂醉，烂醉兮忘年。不省有地，何知有天？几乎不知有我，况复能知所居何溪与何山？嗟乎！家乡破，休垂泪。今古兴亡付梦寐，铁箫一曲飞山翠。

〖小別三子与佴室〗

舍京屋，之江麓。山下行，秋花紅。去家且理三百田，不可專倚天為功。即此可見讀書理，心力不盡老夫恥。事事爾勿讓古人，肥肉濃酒真可鄙。我為公卿，媵妾菜羹。長女飢餓，遯處山泓。豈是好矯激？不肯巧經營。鬼神之所惡，自己心中實有不能平。子孫不憂其如何？口食眷屬不憂其如何？織耕即此亦足淡壹生。豫掃厜，裁花籬。只退藏，避兵危。寢丘遺安，楚相是誰？蹔離不下臨別淚，時時眼看老夫詩。

〖思游过山一区，可以安宅，柬菊水、龙潭〗

记彼梢天，峭视无地。人迹所未经，灵光终古闭。时时来梦中，不与浅山类。虽然江南诸山兮秀轩轩，雄浑高奇兮让精魂，析城王屋，其中有一区乃是造化之尤物，日月出没无细痕。菊水朱先生，何时上崖未？茹芝而食，匪饥匪渴，□啼兮□呼、松杉兮来佸，六龙兮蛰屈，蝮蛇兮□□。落叶不敢先时以飞，药苗乃敢厚脉而活。七十二峰不堪与角千古之雄长，历冰雪之侵陵，风霾之暴虐，其赩紫丹碧，交气嘘吐而断断乎不夺。人言往往神灵于内蓄雷雨，幽隐□妙，别具其生活。我与君兮何日归？睡猕之树兮挂□衣，抚星斗兮继天章，飘一身兮在空飞。视肉人益觉其偆倴，饭人葠体自然轻肥。引年引年，亦是大道。添精补脑，下士口笑。先生永为潜其愚，吾因之亦从所好。烧却兮诗书，共处兮一庐，苍峭兮我宅，凤骨兮太虚，山中不知世美好，溪水流出松花老。

〖悔别山中石楼〗

孤寂林香不可穷，幽心只在太微中。恍然高深来天风，岂有特达落虚空？别汝山烟乾濛，石泉停绿更不同。磅礡谁能偕毒龙？众神护卫芙蓉宫。天衣凤文灵气丰，冷落玉液石玲珑。造物镇日窈窕封，雪时西旋云鬟从。登览八极海岳宗，告童先扫金坛松，绿玉拄杖候老翁。

〖放言〗

步江滨，石磷磷，思掬江水洗我万苦万难之忧心。入花谷，艳簇簇，思饮花间添我独狷独狂之清福。此情语谁？此身安之？鱼鳖不知龙不愠，鼓浪吹沫日日进。雷电韬藏宝奈何？若肯相斗战，能费几虩震。翻海之底，以飞水天，裂山之厚，以快目瞬，尚不足以肆其力而发其愤。海神汹涌不敢怒，霻霳逡巡不敢问。虽然古今万事默中皆止，日月迈征何必如此？火铃飞过世界宽，凭虚一啸暮峰紫。

〖留别眉居〗

秋空萧□如远橹，近处闻之是雁语。静海寺边江河怜，欲行复往难别汝。汝年长我复多文，意概直上薄雕云，翅垂口噤萋芜过，知我不是厌耕耘。忍泪别，霞菼夕，天之生我竟何如？君不见，鲁仲连，书曾射，乱世英雄沧海客，山狗吠月月色白。

〖漫词〗

数载西冦偪矢鞬，地轴半摇水土翻。有家无复蔷薇园，南山山冢楸无恬。魂戎车徒，费□且焞，遂弃墓田宿南屯。近日始得臻铺敦，压鸟细股攑昆仑。上帝唤龙濯乾坤，何患小嵊与峓门。乃命霻霳节金浑，灵润更希雨师恩。掀倾□海混天根，魃焰消灭宜燠温。火铃不敢擅威尊，我思探槎黄河源。万蛟万龙虔骏奔，血气伦类化烦冤。始获挃挃理稻孙，昙□妥贴在丘樊。为赋不管星旦昏，大耋不嗟无泪痕。

〖半夜口占〗

半夜起坐，秋树之间。海风吹月，月自闲闲。月意慰藉何不可，西北照着郏鄏山。此山此水近日好，此时野菊山花小。可爱月明明入怀，风还吹月，明夜还来，便欲呼李白携酒驾长风，乘月飞去弄山碧。

〖即事柬天镇于皇〗

黄落复到识秋时，今天恐被菊花欺。红朵白英不教赏，别处有贼不敢窥。古戍荒匹马客，莫雨孤村篱落白。神庙几番龙女死，眉棃不见平田陌。哀倮虫，感穷通，人行狼穴磨牙处，萝在天坛第几重。水从绿后加等绿，花比旧时着意红。土岸坼出玄玉枕，恰好翁源养病容。蛇子狸孙因而逊其静，猱宗族闻而遯其踪。天地狎玩，万物蒙眬。朱砂资水气以相结，檀槽用溪声而合冲。大江以西斗以南，逻娑沙远必不惊。意况潇潇，飘风坠瓦。老猖叫纠缠之藤根，小鹿呦息偃之床下。眼花影，都不省，行藏事，何醉醒？孰为三光孰九鼎？孰为游行孰牢笼？孰为凤跱孰入瘿？自蹇自亨，自否自泰。请看青山用心限夕阳，夕阳又在青山外。

〖料前路告石□、芝三，不胜黯然〗

清晨睡起梳不冷，芭蕉大叶幂方井。休说鼙鼓震泽多，一片孤帆去无影。东蒙凄凛花气闻，不但落魄为离群。远洲窄处无余稻，古寺遮时尽是云。名遂身退言当顾，自古翳行宜窃步。谁开笼鹇万里飞，海雾村沙莽回互。白羽书来兵不闲，黄河霜老顿无欢。颠毛丧乱今凋尽，恸哭三垣夜夜看。

〖行西野田畴屋南细路，偕毖轩〗

尽日闭门寡外事，与子周旋经湿丘。柴荆土屋觕整理，岁功怀□念西畴。柳阴落落野鹿渚，蓼花隐隐渔子舟。晨飧一壶就草坐，短蔬何须炰庶羞。忘忧散步见冲夷，扶老鼪经少斨□。旭光徧给远山开，白路青蓁江水流。农人徐视不猜疑，子妇次序饷沙沟。相对临去各无言，鹚飞拍翅水悠悠。

〖弔西湖岳王坟〗

六桥桥北流丹日，六桥桥西坟萧瑟。铁兽犹然守庙门，聒鸦奥草斑狸出。英雄恨骨浙山阿，尚忆金钲战鼓多。恢复不独捦龙虎，钱塘朝信竟如何？酎酒游轮伤古春，谁凭秦相作衡钧？夜来破碎西湖月，长照年年堕泪人。

〖客心〗

秋风偏欲妬，吹入远客心。远客中多触，不是有情音。金尊置酒列前楹，歌者鳞次弹鸣筝。蟋蟀且休乱来增之以嘈杂，萤火且休乱扰混之以小明。挥发不必求，只宜大饮浮此生。沉醉泥虫畴离祉，顿失心中呼仙，呼佛，呼地，呼天之不平。秋风傲，发长啸。我曹不屑高阳徒，老骥低垂泣旧皂。

〖秋热行〗

数日谁送凉？吹我绿草前。数日谁送热？奇树多拘挛。向天一为问其故，天亦不知所以然。髣髴梦中闻天语，真宰岂是私意作寒暑？地气郁升人心蒸，起云升风成雷雨。江狂海颠日路韬，曅山震电摇林皋。城池人民皆逢殃，岂但害乎五谷而伤其毛。书斋命焚外国香，蛟龙役使何其豪？忽焉霁景登白练，乃见真地真天面。凉后积气又为热，似乎排奡蔚跂所以数日凉热变。我闻长跽而言谢真宰，造化原以万物为傀儡。噫嘻哉！炙手之热炎可悔，天下既碎咎谁在？天之热人之所怨，咨君不见马少师。

〖寄括苍、擢秀、雍来、生洲〗

二十五年长安道，儿童记得旧纱帽。仅留皮骨见故人，未必邂逅识衰貌。不如意事寇如云，闻我□轲略似君。城破尚余古时塔，花开多傍旧交坟。饥鹰啄树行人绝，猎骑打火众军屯。道路以此相错愕，屡寄音书书空作。笔砚绸缪阻豺狼，云雨反复惊龙蠖。幸今老大出坎窞，地倒天翻久离索。昔天执政大有为，势如山岳不可移。天路垂□讵易指，国门有棘安敢斯？虎神屏翳必凋灭，嗟嗟黄土待肉骴。石楠花落无人扫，乌衣月明为谁皎？安知故人对月时？宁不思我缠怀抱。我欲采药向深山，息迹拾薪图老闲。石排坏道通云窟，水啮危庵隔虎潭。年老徒知勤梦寐，讯远那禁不泛澜。梧桐依然是旧风，江山只觉。路漫漫。苍雁对书心更底，白门大小帖乞米。几时重聚栖霞砰，话雨巴山江弥弥。

〖夜意〗

宛转花间月，迎人亦可期。兰影随霜白，星华入户疑。更鼓沉沉湿，夜雨离人寄。

〖梦松花坞〗

幽心无限大江流，如击壶向月舞。

〖菊水过访〗

今年君病已全无，投我诗册清且腴。惟觉萧闲无事物，那知人世有崎岖。呼僮煮茶沸小鼎，叩鸣玄静足深省。京树磅礡笃秋心，海花婆娑流虚影。诗趣相怜饮一杯，衙宦公署又相催。半帘秋雨红尘外，万里江天白雁来。愝惼牵衣君且耐，喜君横野无世态。身被道衣不服丹，口诵古诗但索醉。诸侯贡者森琳琅，无如邃壑求退藏。徒劳羽苹登今贡，宁如药囊检古方。菊水意兴能喜我，滟□巫峡皆琐琐。携手旖旎作茶史，功名蜾蠃何不可。

〖岣岣崖第一峰歌，柬北海〗

春风吹我岣岣山，山势崇卑磴千盘。赤石绿石杂青石，水曲北上木佛庵。咫尺无路杳难寻，但于折处得径仰攀缘。层层奇峭穿奥窟，其体之大不止于及肩。日辰始进迨亭午，狮子立群峰寒。但闻其声灥不觌，百道树笼鸣潺湲。更入楂枒蹬斑剥，瘦猊肥熊藏潜确。僧人为引日沉西，昏默直竖一峰卓。傍有竹丛阴森兮，昼夜呼长风；上有琪坛璚圃幽香郁勃兮，参差碧空而幻牙角。碧空霏征兮晦始艰，呼彼道士兮铜镫燃。泷流壁湿兮扪山额，以螺行『兮﹄为曲旋，危桥枯木兮恐坠渊。缩循足迹以腕为扯牵，不然性命能弗捐？奴仆后叫光相度，万丈丹梯丝缕悬。一更始至庙门下，拜礼玉皇伏尻马。二三游客喘不休，筋脆髀痛面色赭。起行仍登向天级，星辰手扪银河泻。何异云中跨螭徒，即是神岩咒□者。

掣身仍前下山来，油尽无爝亦可哀。坎坷摩挲过险涩，峰腹擘天走烈雷。将至僧庵大雨淋，众山吼响地轴摧。便虑嵻厓有裂时，千灵百鬼何苦必欲骋阴才？沟中水浮找骝胛，只怕淹死一于。又行半夜河中出，衣湿冷悚哭陪儓。我乃吁天鞭风风稍小，吁天驱云云稍开。迷离又误泰陵路，天明趋跄祭献还。惊怖中宦亦来慰无恙，不知尚未尽吾探奇蓦之情愫。古今尤物兮如岣岣，寰海峙立兮人难赋；奥藏乃在中华之北隅兮，何况于人之有遭有不遭。奇山不载于古书兮，此山之命亦真有遇有不遇。忆昔三吴百越之山冶，绿青如是高秀乃典刑。

不为细媚女郎容，撑天拄地岂非诸山之倜傥而英雄？我舍尔山兮如酲病，雨中救我兮或仙童。授珊瑚之宝拂兮，翼以启路之明星。危始安，晦始明，游山从来人未经。狂肆淡荡类阮籍，一画一夜心晶荧。君不见五岳大名无羞吝，独对嵚崟孤傲无人认。神霄万古产光芒，乾首坤尾令人莫可耳目窥测者宁有尽。猗嗟乎！游山夜跻兮忘陡峻，幸无虎豹兮敢蹂躏；振濯衣足兮兼而有之，大心浩歌兮良陶减以不愠。九溪平，岣岣振，告之四极称巍镇。和以天倪惟在斯，以语城市宠荣之人必愤闷。呜呼！宠荣之人何必问？

〖自号〗

久羡高僧绿水滨，时看鹤浴少居邻。不憎半衲雪中石，自号孤筇云外人。枯萎荣华非异局，戎兵痾痒足观身。料知也有三衣数，何□何林欠钓纶。

题跋：癸酉腊杪，购于山西太谷县。以数圆番佛得之，殆文字之缘欤。千劫识。

〖钤印〗千劫经眼（朱文）

此诗稿每页五至六行不等，朱书编号，计六十页。书写充满且多补纸，应为后人装裱时为整齐划一，于原稿有所裁割，然保存完好。从所书写内容考察，书写时间约在南明弘光朝至清顺治初。其中西湖岳王坟末句云：『夜来破碎西湖月，长照年年堕泪人』，应为对现实有感而发。又四十七页诗句云：『二十五年长安道，儿童记得旧纱帽。仅留皮骨见故人，未必邂逅识衰貌。』无不有沧桑世态之感。王铎被贰臣大帽所压，后人很少对他的人生历略有深入研究，其诗稿的保存对了解其内心世界十分重要，藏者宜珍重宝存。岁在壬辰夏暑，杨新识于京华。〖钤印〗杨新（白文）、半聋（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