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

怎一个情字了得那些在孽子中反复书

发布时间:2024/12/13 3: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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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台湾通过司法院释字第号解释施行法,木槌敲响的那一刻,同志们终于能成家了。然而,法案带来的一线曙光里,仍夹缠着丝丝阴影──宗族繁衍、收养子嗣,依旧是待解的难题。同志与家庭,原生也好,新生也罢,都缠绕千丝万缕的葛藤。华人社群里,「家」纠绑着伦理常道,五四以来频频受到文学家检视与抨击。七○年代的台湾文学里也反复书写着有关家的议题,《家变》开场是离家的父亲,王文兴透过无父之家裂解了孝道、一家之主的重要性;〈魔女〉看似温良恭俭让的母亲,其实另藏魔性,欧阳子让人逼视圣母光环的消亡;《孽子》描写一群遭父放逐的人子,反写「家」的组成与意义。白先勇在〈写给阿青的一封信〉清楚表明:家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会组织,而亲子关系是人类最基本的关系。同性恋者最基本的组织,当然也是家庭,但他们父子兄弟的关系不是靠着血缘,而靠的是感情。这些复合着亲情、爱情、友情……的感情,便是关键所在,台湾文学中繁杂而难道尽的感情正接隼中国的「情」文化。「情」文化之大成,莫过于《红楼梦》。曹雪芹大旨谈情,薄命司于情榜写道:林黛玉「情情」──为钟情的人事物心存感念、贾宝玉「情不情」──无论是有情之人或无情之物都搁在心上、薛宝钗「无情」。众所周知,白先勇熟读《红楼梦》,对他的书写影响甚巨。《孽子》亦谈情,力陈同志们在传统常规里的爱与困境。过去已有评论者指出「同性恋者与家庭的冲突」是既往未曾出现过的,《孽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既晋身台湾同志文学的经典,亦博得东西方好评。不过,白先勇多次在访谈里重申:《孽子》写的是人的苦难与无常,「在变动里,人怎么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重点在身为同性恋的「人」,而不是同性恋,因为「人情」、「人性」才是文学动人而可贵之处。于是,书中写尽父子间──入世∕出世、儒∕释的拉拔,道出大家庭里的人情。那么,这回且允同性恋退居「人」后面,在爱与家面前,看小说里这群青春鸟的「情情」、「情不情」和「无情」。腾飞的青春鸟,与他们的拟亲属网络小说以阿青为叙事轴心,情节随他离开家门而滚动。身无分文的阿青走进新公园,在那黑暗王国里,遇上郭公公,由他领他回家。在郭老的照相馆,他拿出沉红色绒面老相本「青春鸟集」,告诉阿青:「公园的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了……」。相簿里全是少年,照片下方被编号,注记上日期与名字。郭老逐一细数这群少年的生命史,「这些鸟儿,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王夔龙和阿凤惊天动地的生死恋、铁牛的冲动……青春鸟一个个命中带劫带煞,血液里野性勃勃。郭公让阿青观阅那本青春鸟集,宛若警幻仙子领宝玉踏入太虚幻境,翻读橱子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甚还直接道破故事结局──大难来,飞鸟各投林。《孽子》在第一部就预告: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也将在人子们的命运关节处反覆出现,如《马克白》里女巫的谶语回荡。有意思的是,这本「青春鸟集」既是薄命司的生死册,亦是拟亲属的族谱、家庭相簿。郭老亲自为阿青摄像,编号、命名为小苍鹰,脱离原生宗族的人子转为孽子,在仪式里再生,过去一笔勾销,归属新家庭,郭老照相馆宛若施行洗礼的教堂。真正容纳这群青春鸟的家园,一者在新公园的莲花池畔,一者在安乐乡。作为容纳同路人,追寻自我认同,甚至跨越苦难的圣域,青春鸟的家园既有传统父子兄弟的亲属脉络,又包容不同形式的亲情──杨教头唤赵无常一行少年为「儿子」,即使这群儿子们飞离家园,多年后重返,杨教头等元老们依然继续无私护守着他们;阿青移转对死去弟弟的爱,而施予小弟、罗平的有情照拂;乃至傅老爷子陆续收留父不详的阿凤、阿青,特出的「情」让这个大家庭系连着各种伦理价值。叫父亲太沉重父与子是文学里的永恒母题,《孽子》道尽父子群像。父亲们有社会畸零人、贼盗,更多是以外省军官角色出现,他们对外肩扛护卫国家的职责,对儿子拥有望子成龙的期许,男人们作为权威、一家之主的象征,尽忠尽孝,叱咤沙场,很多时候内外界线模糊,待子如带兵。然而,儿子们的私人情感却背离了忠孝,傅老爷子─阿卫、王尚德─王夔龙、阿青的父亲─阿青,三稜鏡般一组一组连绵折射、复叠父∕子、国∕家、异性恋∕同性恋、忠孝∕孽……多重关系冲突。小说以傅老爷子为明面,藉由老爷子与阿卫的情感,照出另外两组藏在暗面的父子档。为了阿卫与同袍之情,老爷子生日当天,竟成为阿卫的忌日。白发人送黑发人,铸成大错的究竟是阿卫,还是老爷子?逝者已往,充满辩证、矛盾的价值观却在异性恋父亲的心里头爆炸开来。从此,老爷子竭尽心力照护青春鸟,那究竟是因儿子镜像出的父爱,还是一种向独子的自我赎罪?更多时候,他扮演其他父子的调解者,听龙子诉说自己等候父亲赦罪,却终不得见原谅时,想必内心凄凄,他轻描王父过世时的国葬规格,代表传统、正统、国族、家族的父亲,在那枷锁里或许终究无法赦免孽子的罪衍。父不父,子不子──逃亡与流放的母系血脉描写最细腻精湛的家庭关系,当属阿青。全家人面对一家之主的内面情感,绾合着爱、敬、畏惧……。最令人寒栗而哀痛的片段,阿青探望离家患病的母亲,在破旧的巷弄,浓浊的气味里,母亲伸出鸡爪般的手,亮出她护守的一枚金戒,她要阿青随意找一间庙去拜拜,乞求神赦免她的罪孽。那一瞬,阿青第一次觉得骨骼里逃亡、流浪、追寻的性格实有血脉相续,不源于父,而从于母。《孽子》不只父子,还有孕生的母亲。母亲过世后,阿青悄悄到寺院,捧母亲的骨灰回家。流亡的女人∕人母终究还是回归家庭。父不在,家中依然霉臭。阿青走回自己房间,弟娃的东西已不在,但自己的东西却依然完好。他什么也没拿,仅是关上门,再度离去──这一次是他自愿放逐原来的家。当他走一段路回首望去,眼泪如泉涌:「这刻他才真正感受到离家的凄凉。」他已经尽了人子最后的孝道,现在要剔肉还天,剔骨还地。自愿的,所以凄凉。而故事中的忠孝节义,则呈现了血脉相连的另一个构面。相较于将领,吴敏的父亲亦是外省移民,因好赌,将钱挥霍殆尽,干起贩毒勾当,导致锒铛入狱。吴敏由叔叔养大,对父亲颇为疏离。当他遭警方询问身世,疙瘩浮现,他怯怯道出血缘时,尽是难堪。但其父攘羊,子为父隐,当父亲出狱,他没有撇下父亲,领着恍如隔世的父添购物资,甚至月台上送父时,特意叮嘱寄人篱下的各种常规,并识大体地为二婶买生发油,好叫二婶善待老父。父不父,子不子,父子角色对调,正与阿青他们因情而遭父放逐的情况呈现对比。从离家到归家,孽子们的未来该往何方?情的文本在父子间折合,小说最末,阿青携罗平返回住家,在归家的忠孝路上,以「忠」、「孝」编码,将「家」的符号与传统文化构成互文。由离(原生)家到归(新)家,我想起安乐乡开幕时,盛公致赠的对联: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道尽了青春鸟的仓皇。关于孽子的家园,我们晓得,那是多么迢遥的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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