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

光明日报傅菲候鸟是大地上的另一种节气

发布时间:2023/1/12 21: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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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青色草浪,在风中起伏。草是竹节草和黑麦草,簇拥着翻卷。晌午后的微雨,也是青黛色。我站在草浪中间远眺,不远的地平线下,是茫茫的湖水,和追逐风筝的人。远处的岛屿,像隐现在烟雨之中的帆船。这里是初夏的香油洲——鄱阳湖最大的草洲,有近平方公里。再过两个月,这里将一片汪洋,草洲消失,被日渐上涨的湖水完全浸吞。水下的草甸将成为鱼类觅食的殿堂、欢快的庆典。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鄱阳湖。在中生代,受燕山运动的影响,地质下陷,形成古赣江下游河谷盆地。在万年前,最近一次亚冰期结束,断块上升的“庐山”耸峙盆地之缘,盆地变成泱泱大湖。因湖与鄱阳山(注:鄱阳山现已不可考)相接,湖取山名,遂名鄱阳湖,古称彭蠡、彭蠡泽、彭泽,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也是仅次于青海湖的第二大湖泊。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河五条粗壮虬曲的动脉,盘踞在江西大地,养育着世世代代的子民。最终,这五大水系注入鄱阳湖,与长江相通。

鄱阳湖是亚洲最大的冬候鸟越冬天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鸟类保护区,被誉为“候鸟的王国”。冬候鸟在鄱阳湖越冬的繁盛景象饮誉世界。

郭红松绘

仲秋时节,第一批越冬的候鸟来了,有豆雁、鸿雁、白额雁和白琵鹭,它们迎着烈日,扇着疲惫的翅膀,来到鄱阳湖迎接严冬。它们三两只一群,在浩渺的湖上,显得孤单落寞。但它们生活得多么愉快,嘎嘎嘎欢叫。它们开始衔枯草干枝,筑爱巢。候鸟乘坐风的船只,布满湖滩。

严寒来了,冬雪愈盛,千百万只、百余类冬候鸟,从西伯利亚,从西太平洋,从北冰洋,飞越千万里,来到鄱阳湖越冬。小天鹅摇着风扇一样的翅膀来了;斑嘴鹈鹕在湖畔踱步,像一群乡贤,羽扇纶巾;白鹳、灰鹤、黑鹳来了;乌雕、凤头鹰、苍鹰、雀鹰、白尾鹞、草原鹞、白头鹞、红脚隼、灰背游隼、黑冠鹃隼、燕隼,来了;小杓鹬、小鸦鹃、斑嘴鸭、白琵鹭、花田鸡、大鸨、黑翅鸢、凤头䴙䴘、蓝翅八色鸫、斑鸫等,它们扯着哗啦啦的寒风,都一起来了。这里有它们丰盛的食物,有它们安全静谧的生活环境。

冬候鸟在这里筑巢、孵卵,繁衍后代,享受冬季的阳光和美食。初春,它们北迁。三月之末,暮春的湖水变得温暖,群鱼逐草,开始孵卵。这个时节,最后一批北迁的冬候鸟和第一批落户的夏候鸟开始“换岗”。冬候鸟赤麻鸭、小天鹅、斑嘴鸭等和夏候鸟苍鹭、赤腹鹰等混杂一起,云集湖面,彼此穿梭其间,游水嬉戏,一派和谐景象。夏候鸟在岛屿或湖边的丛林里,开始筑巢。在樟树上,在洋槐树上,在农家屋顶上,在岩崖的石缝里,在香枫树的树洞里,在芦苇荡里,鸟繁忙地筑巢。冬候鸟如天鹅、大雁、野鸭,带着它们新春养育的儿女,万只成群,追逐落日,一天一天消失。

候鸟爱极了鄱阳湖的湖滩和草洲,爱极了鄱阳湖的温暖湿润气候。湖滩是由于秋冬季雨量较少,鄱阳湖水位下降,露出千余平方公里的湖滩。湖滩有广袤肥厚的淤泥,和星罗棋布的洼湖。淤泥里有螺蛳、湖蚌、泥鳅、黄鳝、蛙、水蛇、石龙子等;洼湖里有鱼。鱼在洼湖里,游得多么畅快,漾起的水波如花纹。水荡声是大地之音,似乎被万里之遥的鸟儿听到了。鸟儿仿佛听见中国的南方在召唤:鄱阳湖多么肥美啊,多么适合安居啊。这些水中生灵,都是候鸟的挚爱。

略高处的湖滩长出了油麦草和竹节草,成了草洲。草洲一望无际。草叶上的蜗牛和昆虫,都是鸟类的美食。草丛更是鸟类筑巢的理想地。

没有广袤的湖滩和草洲,便不会有候鸟的家园。然而,这候鸟的家园,曾遭到大面积的破坏,草洲的破坏最为严重。有洲无草,使得“鸟的王国”很少有鸟。

在20年前,草洲不见草。鄱阳湖平原的乡民烧土灶,草是他们的柴火。割枯草过冬,是乡民最重要的事。草洲分割成一块块,分到每一个村民小组。割枯草了,几十里外的乡民只能开着机帆船,停在湖边,上草洲割草。他们带上粮油,搭临时住宿的草房,割十天半个月,草撂了满满一船再回家。草料于乡民而言,和粮食同等重要。

冬季的香油洲,每天有上千人割草。他们把割下的草用草绳绑成捆。草捆堆放在草房旁。陪我一起来香油洲观鸟的朋友是当地人。他说:“我七八岁的时候,随父亲走十几里路,到了湖边,再坐船小半天,到香油洲割草,带着铁锅饭盒,从早上割到傍晚,割了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全身酸痛,冒着冷风,茫茫草甸,看起来就让人害怕。草割完了,也到了年关。草洲成了荒滩,也没有候鸟来。鸟是多么机灵的生灵,警惕着人。初春,草发了幼芽,湖边人家把牛羊赶了进来。草长一拃,牛羊也啃食了一拃,草始终长不起来。牛脚窝叠着牛脚窝,草滩成了烂泥坑。”

鄱阳湖区为了彻底解决草料作燃料的问题,实施了液化气入户工程,家家户户用上了液化气。液化气进户之后,无人割枯草了,草甸又回来了。可候鸟来了,又有了很多盗猎的人,在草洲张网,延绵几华里,鸟飞着飞着,跌入网里,任凭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网丝裹住了翅膀。有人在湖滩下毒,把死鱼扔在草地,候鸟吃了当场死亡。吃鸟,那阵子成了餐桌上严重的败风陋习。高额的经济利润,让少数不法分子铤而走险。湖区成立护鸟执法队,广大的志愿者参与护鸟,收缴鸟网、气枪、弹弓,严厉打击捕鸟、毒鸟、贩卖鸟、吃鸟等违法违纪行为,还鸟一个清静安全的家园。十几年前,鄱阳湖所有的草洲严禁放养牛羊,严禁毒鱼电鱼。

草茂盛了,鱼虾多了。当我站在一望无际的香油洲,心灵无比震撼。芦苇还是一半枯黄一半泛青,低地苇莺低低地叫,嘀嗟嘀嗟,上百只围成群,往芦苇丛里合拢。它们叫得急促,欢快。麻雀呼来呼去,飞出抛物线。一位诗人朋友望着草洲里的洼湖,对我说:水里都是鱼虾,草叶上都是蜗牛昆虫,那么丰沛的食物,鸟类怎么不会爱上这里?这里是鸟类最美好的家园。

夏候鸟在鄱阳湖度夏,如同冬季一样,壮丽、热烈,美轮美奂。

初夏的湖水煦暖,几十万只夏季候鸟来了。暖阳之下,鸟成了湖面上的主人。它们在咕咕的鸣叫,颤动着翅膀自由地飞翔。寿带来了,四声杜鹃来了,黑冠鹃隼来了,暗灰鹃鵙来了,金腰燕来了,蓝翡翠来了,黑卷尾来了,黑枕黄鹂来了,红尾伯劳来了——鹭科鸟,是鄱阳湖最多的夏候鸟。鹭是夏季南方常见的鸟,体大,飞翔姿势优美,叫声洪亮,栖息于高枝之上。几十只上百只鹭,栖于一棵大樟树,满树白,也为常见。在湖岛上,古树茂密的村子,有时会出现上万只鹭鸟栖息。

在岛屿上,常常出现这样有趣的现象,岩石山上,南坡的树上栖息着上千只白鹭,北坡的岩崖栖息着上千只岩鹭,互不干扰。小白鹭是最易受伤的鹭鸟,因体型较小,全身雪白,在湿地或秧田里觅食,很容易被乌雕或游隼发现,成为猎杀对象。乌雕和游隼都是鸟中捕猎之王,用铁钩一样的爪,插入小白鹭的胸部,抓起身子飞进树林或岩石上啄食。

“当大自然造就蓝鸲时,她希望安抚大地与蓝天,于是便赋予他的背以蓝天之彩、他的胸以大地之色调,并且威严地规定:蓝鸲在春天的出现意味着天地之间的纠纷与争战到此结束。蓝鸲是和平的先驱;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上苍与大地的握手言欢与忠诚的友谊……”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在其著作《醒来的森林》第七章《蓝鸲》中这样开篇。对于鄱阳湖而言,把“蓝鸲”转换为“鹭鸟”,同样贴切。它们筑巢在房前屋后的大树上,或菜园边的芦苇里,和插秧的乡民站在同一块水田里,牧童一样在牛背休息。它们是鄱阳湖上最亲密的来客。

鄱阳湖成了候鸟的美丽王国,吸引了全世界的艳羡眼光。

鸟类专家来了,美国的,日本的,俄罗斯的,瑞士的……

观鸟爱好者来了,法国的,韩国的,德国的,挪威的……

摄影家来了,英国的,澳大利亚的,意大利的,以色列的……

鄱阳湖是鸟类专家、摄影家的圣地。大批的画家也来到湖畔写生:叼起鳊鱼的䴙䴘,在水上跳起芭蕾舞的白鹳情侣,晨曦中翩翩而飞的群鸟,躲在草甸中的护鸟人,挂在芦苇上的鸟窝……

被誉为“亚洲大地之肾”的鄱阳湖,再一次焕发出生机。

郭红松绘

我的一位摄影家朋友每年的冬季和初夏,都在鄱阳湖边度过。他有一辆皮卡车,装上满满四大袋摄影器材和帐篷,过着随鸟“流浪”的生活。他吃住都在帐篷里,在摄影镜头前,蹲下去就是半天,蹲得腿脚发酸。吃泡面,吃馒头,一整天不说话,但他乐此不疲,已拍了十余年候鸟,从壮年拍到了两鬓斑白。他说,只要看见鸟,他就激动——每一种鸟,都有无与伦比的美,每一只鸟都是天使。他还积极地办影展,以鸟为主题,不为别的,只为唤起人对鸟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爱。他说,人没有对大自然的爱,就无法继续生存。

在鄱阳湖的客轮上,面对茫茫的湖面,我竟然毫无方向感。湖水在船下汹涌,湖面像滚轴上的皮带,不断被抽往身后。太阳初升,湖水彤红。旭日从遥远的湖面漾上来,漾上来,像一朵灿烂的金盏花。一天之中,最美的光景是夕阳将沉时。风从湖上掠过来,一阵阵,掠过脸颊,凉凉的。夕光映照出的晚霞,扑撒在天边,似炽火烧烈的灶膛。湖面也铺满了霞色,无边无际地荡漾。远处的湖岛,显得黧黑深沉,如停泊下来的邮轮,鸣笛声已消弭于水浪。夕归的鸟儿一群群,从船上飞过,驮着最后一缕明亮的天光。夕阳最后下沉,如一块烧红的圆铁,淬入湖水,冒出水蒸气——晚雾开始在湖上笼罩,薄薄的一层,稀疏萦绕。太阳彤红地升起,浑圆,壮阔,映衬着无边的湖光,鸟群遮蔽了天空,浪涛如雷。鸟声此起彼伏,像音乐的海洋,让人激动。

酢浆草的盛花,已经缀满了草洲的荒坡。姜花更白,菖蒲花更黄。玉蝉花绽放出四片耳朵状的花瓣。草洲一片郁郁葱葱,黑麦草油油发亮,有半腰高,无边无际,如绿海。草洲内洼湖众多,大小不一,汪汪的水面映着草影,莺飞鱼跃。

那一只只鸟,就像一团团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最让我动情的,是今年在鄱阳县的东湖边,听到了动人的鄱阳湖渔歌:

小小月亮圆阄阄

照见我郎往前走

东边一条路

西边一条路

中间大路通往南门口

同心郎儿你

有心郎儿你

坐在家中

我待候多时候

鄱阳湖边的人,是离不开渔歌的。如鸟儿离不开鄱阳湖。鄱阳湖的渔歌和渔鼓,是民间艺术的瑰宝。

划着船,喝一碗烧酒,看着成群结队的候鸟,唱渔歌,更带味儿,更浪漫。这是鄱阳湖渔歌传唱人说的。他是我在鄱阳县结识的新朋友。他六十来岁,也是个“鸟”迷,照相机背包不离身,拍摄鄱阳湖二十余年,即使是暴雨或冰天雪地,他也躲在湖岛上“候”鸟。他喝大口酒下去,清清嗓子,用鄱阳湖平原的方言唱起了渔歌。他用手打着节拍,脸上露出粲然的笑容歌唱。歌声婉转,略带沙哑,可惜我听不懂。他说,用方言唱,才叫美。“鄱阳湖的鱼,鄱阳湖的鸟,鄱阳湖的渔歌和渔鼓,是鄱阳湖的镇湖之宝,都是世界级的。”他又说:“夏季的候鸟已经来了,有树的地方都有鸟,有水的地方都有鸟,鸟是最美的精灵。”

听渔歌,观候鸟,怎么会不醉人呢?

初夏也是湖汛时节,暴雨普降。雨线垂直向下,雨珠浑圆透亮,如抛撒,噼噼啪啪,如玉珠倒落铁盆。湖水泱泱,变得混白色,风掀起巨浪。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河等水系,把赣地的雨水,悉数灌入了鄱阳湖。湖水上涨,草洲慢慢被湖水吞没。到了七月,草洲完全沉没于湖水,草慢慢腐烂,变为鱼类最佳的营养物。那时,夏候鸟逐日离开鄱阳湖,回到它们自己的故乡。

四季在轮替,候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候鸟是大地上另一种节气的表现形式。草青草黄。雨季来,湖水上涨,草洲渐渐沉入湖中。又一年的夏天来临,几十万只的夏候鸟,再一次光临美丽的鄱阳湖。鸟一代一代繁殖,江河永远年轻。大地生命的辉煌律动,是鄱阳湖永恒的舞曲。

作者简介

傅菲,年生,江西广信人,中国作协会员,乡村研究者。研究南方乡村十六年,写出饶北河系列作品,引起散文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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