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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仲秋的川东华蓥山中段山麓,浸渍在一派祥和的宁静之中。
脑后胡乱扎了一个发髻的陶二姐,顺手提了一把发黄的旧竹椅,拖拽到院坝的中间,嘴里念着:“五尔,出来坐到椅子上晒晒太阳,听见没得?”她说她晌午要去一趟街上买一桶菜籽油回来,屋头菜油快见底了。
她听到兄弟陶五尔唧唧哼哼地不知在说些啥。
直到中午时分,斜对面山梁子上丰韵绰约的太阳才忽然睁开双眼,朝陶二姐家的老屋院坝倾泄温暖的阳光。陶五尔上唇和下巴上的胡须长得杂乱无章,他躺在竹椅上,从暖融融的阳光里一些迷糊不清的往事蓦地从记忆深处如彗星掠过,眨眼间便不见踪影。那些往事有些轻柔,显得淡淡的悠远而恬静。——他的记忆被一张朦胧之网无形地罩住了,让他清醒又模糊,很有些苦闷。
但不论如何,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村,享受着今春第一缕温馨如故的阳光的竟然是他——陶老五。哪怕他没能意识到。其实也用不着他“意识”。
悠闲而充足的阳光,犹如春天的绦虫从他黝黑宽阔的额间爬过,它们在寻找生命的定义和时间长度与之留下的道道痕迹。
陶五尔微闭双目,仿佛聆听阳光的绵绵絮语,满脑充斥着迷乱的记忆,如同回放的影像。突然电源熔断,影像遽然烟消云散。阳光瞧着他的嘴角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触碰了春阳的亲昵。——难道温和的阳光回到了几年前的翟家山场坡的日子?他蓦然睁开双眼,依然呆滞的目光不知所寻。太阳的万丈光芒继续在安静的山村跋涉,从不为鬼魅星月所动。他想把一双疲惫的眼帘再次合上,寻找他原本的安详:如山,如水,如云,似幻,虚无缥缈……
他扭动了一下身体,竹椅“嘎吱”地响着,使他依稀记得对面绿草青青的山坡上蠕动的十几只羊儿,身披黢黑的羊毛,啃着绿油油的嫩草,“咩咩”地不停叫唤。他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木讷地睁开了双眼。凝视斜对面的山坡,除了孤零零地伫立着几棵老桑树,并不见羊儿的踪影。从山路上传来一两声乡村摩托车的轰鸣,偶尔打破乡野的宁静,除此之外,溪涧里的呢喃水声也未从逼窄的冬水田那边完全复苏。
大地的复苏有时比人的复苏还要缓慢得多,但复苏中的人却比大自然又要艰难万千倍。——陶然诚便是这样一个“复苏者”。
他赶着十来只羊儿回到草棚栅栏搭建的羊圈时,肚子正咕噜地叫个不止。昏黄的夕阳渐渐落入山坳,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光亮,近旁简陋的厨房传出一阵锅铲擦蹭铁锅的清脆响声,一股油烟味四处弥漫,透过鼻孔强烈地刺激着陶五尔的肠胃,他却显得闷闷不乐。——看看夕阳沉沦,天光黯然,虫豸哀叹。
翟凤祥手端着盛有干饭的一个饭碗,独自往嘴里刨了几口,然后侧目窥伺一眼手机,又望着桌上的一碟卤香豆腐干对陶五尔说:“喝一杯不,五尔?”
“……不喝。”他话说得有些犹豫。
“算了,我也不喝,明天一早还要去城里办事。”翟凤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他脑子里想的是进城去农商银行办理农业贷款的事。于是,他扯着喉咙朝厨房喊道:“舅娘,你也快点来吃了嘛,别炒多了菜!”
“还烧一碗菜汤就完了。”舅娘的嗓音从隔壁厨房传来,清晰而低回。
“明天你先去王胡子家要点水泥回来,把你房间里那个耗子洞堵一下,——这些事未必还要舅娘来做?”翟凤祥瞥了一眼正在往嘴里刨饭的陶五尔。“我下午已经给王胡子打过电话了,你明天过去装一点回来就行了。”
半天不见陶然诚吱声,他又说:“记到起,五尔!”
“记到了。”陶五尔似乎有些不耐烦。一张老式八仙桌上除了一碟豆腐干,便是一碗中午剩下的肥坨坨红烧猪肉,吃到晚上陶五尔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当然桌上还有一小碟四川泡咸菜,下饭是个开胃的好东西。但是,现在城里人吃泡菜不多见了,据说长期吃,容易患上癌症——挺让人揪心的。舅娘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猪肝烧菜汤上桌,汤面上漂浮着少许亮晶晶的猪油星子。翟凤祥又盛了一碗红苕干饭,好像他比年轻力壮的陶然诚都还要吃得一些。
夜晚的电灯光突然变暗下来,汤碗里的油星子不见了,不足十片薄薄的猪肝没一会便被二位男子捞光了,舅娘说她不爱吃这种东西,自己比较喜欢吃素食。
第二章
一大早秋雾还没散尽,陶五尔喝了两大土碗包谷籽稀饭后,便要去邻村的王胡子家弄点水泥回来。舅娘叮嘱他:“去了要叫人,依你的年龄就叫‘王叔叔’好了,他虽说大不了你十岁,但他跟你‘祥叔’是一个班辈的。”
陶然诚打嘴角处轻轻哼了一声,舅娘却觉得这娃儿有时痴呆得让人难以理喻,让人干着急。
从隔壁院子里传来阵阵公鸡打鸣声。什么时候了,这些公鸡似乎打乱了生物钟的自然节奏,一阵乱鸣,让人无所适从。如果雾霾一样的浓雾散了,他本该赶着圈里的羊群上对面的小山坡,把羊儿们的肚皮喂饱,再回屋吃晌午。对于午饭,陶五尔盼着一碗鲜嫩嫩的干盐菜蒸肥烧白,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今天的事儿还没办好。凤祥的舅娘也不知道该不该怪他,便真的取消了中午蒸“烧白”这样一道程序,仅仅炒了两个简单的素菜下饭,顶多再烧碗没有任何油水的红苕片子汤,连盐和油都未放一星点儿。——转瞬间,陶然诚与舅娘俩摇身一变,都成了吃素的“和尚”。
翟凤祥没有在家,他到城里办事去了,事关山场坡发展的事。他看上去整日整月地忙碌着,从不见歇息过。
“就你脑壳笨,叫你去拿个‘洋灰’都拿不回来!”舅娘鼓着双目埋怨起一脸沮丧的陶五尔。他说他叫了“王叔”,但一直不见院子里有人影,他便空手而归了。现在他满脑子想着放他的羊儿们去吃草,他怕饿坏了这些皮毛油亮的生灵。特别是聆听着羊儿“咩咩”叫的声音,他顿觉身子骨都有了一种舒适感。——有时他会想着他的“祥叔”回来。“祥叔”会提回来一小口袋水果让他吃,比如“铜川”苹果,或一串香蕉什么的。
埋怨归埋怨,舅娘趿拉着一双塑料旧拖鞋还是让自己亲自去王家弄水泥。她想,陶老五毕竟是个病人,她完全想得通这一点。
约摸花了半个钟头,舅娘便来到王家院子里。她喊了几声“王老三”,却无任何回音。几只散养的鸡崽崽在一只大母鸡的带领下,沿着院坝边缘的菜地蹒跚地啄食。她摩挲着来到一处简陋偏房的屋檐下,撮了一小塑料桶水泥,然后沿熟悉的田坎小路返回自己的院子。
舅娘心里暗暗埋怨陶五尔,笨拙得……真的笨得出奇,见没有人,便老老实实空手而归,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屋头没得人得,我就回来了……”
看来陶五尔只能放放羊,种种瓜瓜小菜,扫扫院坝,干一些简单的收割之类的活儿,稍稍复杂点的事情就别指望他。对“这一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舅娘耷拉着头发出无声的长叹。一边是聪明能干视如己出的侄子翟凤祥,一边是呆头呆脑被侄儿收养的智障流浪汉陶五尔。她有时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她隐约觉得陶五尔是个无形的甚至是个沉重的包袱,迟早会成为翟凤祥的一大负担。
这天午后,陶五尔挑了三挑井水倒入厨房的石制长方形水缸里,又砍了几大截干枯的杨树枝作柴禾备用,他把这些柴禾整齐地堆码在阴暗的厨房灶角间。吃午饭的时候约摸到了一点半的光景,陶五尔早已饥肠辘辘。他却措手不及地对“舅婆”说一声令人莫名其妙的话:“我要个手机。”她像遇见陌生人似的瞪着他回应道,“你要手机做啥子?”她心头泛起一丝疑虑——“这个傻瓜,即使凤祥知道了也不会答应他说的傻话。”但当她听见他又咕嘟道:“舅婆,我要手机。”她却哄着他说:“那你好生养羊,以后卖了羊子给你买手机,啊!”
听见陶五尔轻声哼了一声后,她便手脚不停地继续做午饭去了。
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半个农家小院,人称“华四妹”的村妇骑着一辆邋遢破旧的农村小型货三轮来到宽敞的院坝头,她说她找翟老板,说是翟凤祥年前欠了她的材料运费一百块,她特意来取。陶五尔做着怪异的动作朝她发出“嘿嘿”的傻笑。华四妹觉得一阵稀奇,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傻子。此时却听得舅娘对她说:“你给他打电话,他去城里了。”其实精明的舅娘怎会如此轻信乡野村妇的一面之词呢,这是事实。
“我掉了他的手机号……”华四妹只好无可奈何地说。
正在这时,翟凤祥开着一辆小型长安车回来了。他向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哟,四妹好久到的,电话也不打个?”
“也是才到一会儿呀……不晓得怎么把你电话号码弄得不见了。”
“陶老五,到屋头去抽根凳子出来。”翟凤祥锁好车门,给华四妹递上一根香烟。又说道:“来,我把上次欠的运费给你。不好意思喽,四妹,让你跑了路。”
华四妹红润饱满的脸膛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更浓的红晕,嘴弯儿也发出一种谦卑的表示:“噢噢,小贱了,小贱了……”
“陶老五,你去放羊吧,这里没有事了。”凤祥瞥了一眼陶然诚催促他道。
陶五尔手握羊鞭不声不响地赶着十来只羊儿“咩咩咩”地去了不远处的野山坡,那儿自然有半老不嫩的青青矮草,供羊儿们慢慢啃噬。此时此刻,远远凝神注视着陶五尔举鞭赶羊的背影,心花微澜、眉头微皱的华四妹不由得对凤祥说:“翟老板,这个小伙子是你家的亲戚?”
“……哦,对,一个远房亲戚。”凤祥抬腕将手指头按在自己的太阳穴说,“他这里有点点问题。喔,四妹,隔几天我可能还需要运点沙砖材料,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怎样,四妹?”
“唔,好哇,翟大哥有好事打电话就是。”四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感染了翟凤祥。“只是,”他望着对方继续表示道,“现在农业……也不好做,还请四妹多理解、包涵。”
“是呀,大家都理解,都理解。”不经意间,华四妹黧黑丰满的脸上细微的眼袋悄然而至,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典型的村妇形象暴露在春晓柔和的阳光下。一丝淡淡的忧郁、淡淡的怜惜刹那间从翟凤祥心头掠过,恰似秋黄下飘忽的落叶。
当他把一百元人民币摸出来交到华四妹手里时,他无法想象那只手掌该如城里中年女性的皮肤那般细嫩如莲藕。那手臂几乎比他的要粗糙得多,肤色要深暗得多——那仅仅只是一双勤奋劳作的手,没有其他特别的含义。隐隐约约感觉那双普通的手,却对他而言依然还是具有某种不同凡响的意义,他顿感懵懂,不经意间。他是半个城市人,半个农村人——也不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他来说。
可能是在五年前,他便认识了家住鹤凤乡的华茂翠。华四妹的娘家正是邻村偏僻的山梁上。四妹认识承包本地山场子的翟凤祥感觉一直良好,几次交往也觉得顺心愉快。只是眼下,她驾驶着农用三轮车奔驰在崎岖弯猛的山乡小路上,那个呆头呆脑的赶羊人形象总在她脑海里盘旋,如一头苍鹰,挥之不去。——那个奇怪的小伙子,她总觉得有点面熟,却一时半会又记不起来。她显得忧心忡忡,晃晃荡荡驾着车心神不宁。华茂翠陷入一种难言的迷离。她极度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再给回忆增添一道曙色。因为,她有一块越掂越沉的石头在心中未能落下,仿佛成了一块奇怪无比的心病,高高地“悬疑着”。未必,在她精神之外的芳草地,她要把某件事弄它一个“水落石出”。——或许那“傻子”怪异的笑,近似于放浪形骸的笑,无形中扰动了她的某根潜在的神经?那个傻笑,让她刻骨铭心。她把左晃右荡的小三轮开得愈加歪歪扭扭,活像夏天乡间的一条流浪醉汉。
第三章
华四妹浑浑噩噩地将三轮车开进了绿茵茵的豹皮洼的怀抱,一股亲切熟稔的感觉扑面而来。这是她嫁过来几乎快二十年的地方。只是那个“傻笑”的记忆之门尚未能让她打开,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多着哩,首先“讨生活”的事是不能有片刻的怠慢。——农村人艰辛就在这里。
豹皮乡赶场的这天,她遇到五村的陶二姐告诉她五村谢书记家要盖新房,也许需要运输一些建筑材料。她请陶二姐帮忙打听一下,能否用华四妹的小三轮为谢书记家拉点建材挣点钱。华四妹的姐姐跟陶二姐是小学同学,但她姐姐早已远嫁大都市重庆,相比乡邻就较少回过老家了。于是,华四妹与陶二姐倒很像一对老同学。陶二姐愿意帮这个忙,这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仅仅需要付出“热情”便可。赶了场,随便搭乘华茂翠的小三轮回家也是常有之事,所以帮这个忙,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据说今天县上帮扶人员要成批进村,陶五尔带着一丝新奇要想出家门去凑热闹。他家正在办理“贫困户”的相关手续,这是他听姐姐陶然惠说的。确定为贫困户的农民可以享受很多好处,这是众所周知不言而喻的。
老娘说不许他往外面跑,并嘱咐他,“万一人家要进我们屋里来看看,你跑出去了怎么找人?”挨边七旬的老娘说话还是管用的,陶五尔规规矩矩坐在门槛处单拳托腮保持朝外远眺的姿势,活像罗丹雕刀下的“思想者”。一阵狺狺的狗吠过后渐入宁静,天气也开始炎热起来,田间地头不时传来低沉隆重的蛙鸣。他把衬衫脱掉,只穿了件露有参差不齐洞眼的白色背心,有肌肉的地方向外凸出着,令人耐看,只是那双眼光显得六神无主。
傍晚时分,他想跳到后山沟下的“牛滚凼”去洗个澡,却被陶二姐拦住了。“那么脏的水凼凼还敢洗澡啊?”二姐带着训斥诘问道。
“照样……担了水到后阳沟去冲洗,自己洗干静点,明天还要去打官司!”二姐没好气地朝他大声嚷道。
城里的扶贫工作人员最终来没来村上,他早已没想这事了,呆呆地坐在房门口,望着一条土狗从院坝外的青石板路上颠颠地溜过,也未能唤醒他的潜意识。
上午他割了一大背篓青草,准备宰细和在饲料里喂鸡鸭。下午干什么活儿,全然由陶然惠亲口安排。叫他打扫下院坝,他就马马虎虎扫一遍;叫他把身上的衣裤换下来清洗,他无动于衷地望着院坝边上的几大笼翠竹发起神来,他姐只好长叹一声,慢慢释放着胸膛里的怨气。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其实,他脑海里浮现出放养过的那群山羊,胡子细长的山羊,犹如美须公。似乎还回想起了他的“祥叔”来……也不知何故,古铜色脖子随着脑袋禁不住扭动了一下,近似抽搐,或打了个倒寒春似的小寒颤。
前几年,按镇村两级的要求,陶二姐也将“自留地”种上了橙子树,今年长势不错,看着就要“瓜落蒂熟”了。陶二姐带上陶老五,肩上挑了一对箩筐要去采摘釉黄的橙子儿。摘了几挑后,二姐发现陶五尔竟然靠在一颗橙子树下,双手捧了个刚剥开皮儿的橙子一瓣一瓣地吃了起来。她瞪了他一眼,禁不住嗔怨道:
“你咋个吃起来哟?叫你来摘橙子哩,你倒吃起来了!”
“我口干。”
“口干?口干就回去喝开水嘛!”
陶二姐心里明白,这些“瓜落蒂熟”的橙子都是要卖钱的。据村上说,主要是通过“专业种植合作社”运到山外去,可以卖到两三块钱一斤。要是行情好,甚至可以卖得更高一些。她家半亩地的橙子一旦变成钱,也是很可观的,甚至可以“脱贫”,但想要马上“致富”可能暂时还沾不了边。她在心里这样盘算着,却涌起一股酸楚而复杂的心绪。其实,她最近在心头暗自盘算的是,通过民事诉讼怎么从翟老板那里得到一笔不菲的经济赔偿——也许,大约能获得十来万元的赔偿费。这也是最近以来,她的一个最大的心结所困。
于是,她突然想当面感谢有恩于她的华四妹。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总不能仅仅用口头的方式表达吧!她多少感到有些迷茫和纠结,不知如何是好。明天就要开庭了,陶然惠反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这个傻子弟儿也必须要去,因为他是最主要的“当事人”,正是因为这个兄弟的事才惹出的这场麻烦官司。客观上说,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大愿意打官司。——要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谁又愿意呢?
陶二姐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两件像样的衣物,好为陶然诚换套新一点的衣裳。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自从把陶五尔从翟老板那儿找回来也不曾为他添件新衣,哪怕是一两双御寒的鞋、袜,等等。
正在这时,陶二姐听见屋外传来华四妹尖细的嗓音:
“二姐,我给你找了一套男式衣裤过来!”她笑盈盈地出现在陶二姐面前,“看合适不?”
华茂翠脑子里翻转出一年前的情景来。她突然坚定不移地认为,要不是这个当姐的粗心大意,一年之前陶五尔就应该顺利回到姐姐一家人的怀抱里了,概不至于拖至今日。
那次正值乡场上逢场赶大集,小小的乡场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吆喝声、摩托喇叭声、嘈杂声此起彼伏……
利用华四妹的三轮车儿,陶二姐提了三只小猪崽丢入车厢头,要拿到乡场上去卖掉,也好换成实打实的现钱用。天空尤显一片昏暗,陶二姐的皱纹密布的脸上却洒满了春日的阳光。
拢了街上,把三只装着猪崽的竹笆篓放在集市的街檐边,华四妹突然告诉她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
“你家兄弟……好像在山场坡那边,我以前不是见过一两回你那兄弟,——人不是有点傻么?”
说完,她呆头呆脑地凝视着陶二姐,好像自己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让人痛恨都来不赢,真有些莫名其妙。陶二姐不动声色老半天才抬起头来盯着对方,好像不认识似的欲言又止。突然把一双略显苍老的眼皮耷拉下来,继而皱痕回绽。
似乎犹豫了半天,华四妹才听见她嗫嚅道:“不可能……怎么可能?这么些年了……”
对于眼前的华茂翠来说,她以为陶二姐可能把她的话当成“天方夜谭”了。
几乎陷入诧异之中的华茂翠,怎么也没想到陶二姐会对此心不在焉,此事好像全然和自己无关一样。那好,又把四妹那张胖脸包儿急得更加红中无奈,便疑惑自己怕是真的看错了人,或许只是长相非常相近她兄弟的一个小伙子罢了。不过……待她歇口气,两只眼对直地看着陶二姐眉毛下的黑眸,总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犹如口里面咬了几颗重庆“怪味葫豆”,既麻辣又咸甜,四味俱全,却也五味杂陈。
嘈杂无序的市声打破了乡场上往昔的宁静与稀疏。有人来问价,陶二姐都没有出手,正是乡村集市的高峰时儿,她想把她的活泼健壮的小猪崽一律卖个好价钱——因为她不忙,她不像华四妹那样火急火燎的“火爆”性格。所谓四川言子说得好:“不慌不忙,才是内行。”
当华四妹赶回猪市坝时,早已不见陶二姐的身影。她本想跟陶然惠再摆一摆涉及陶五尔的龙门阵,她想让这个固执己见的二姐相信自己的话。凭良心,她认为自己是认真的,她甚至想驾着小三轮搭着陶二姐一道亲自跑一趟山场坡弄它个水落石出,去验证一下,她华茂翠的这份朴实与善意以及笼罩在他们周围的由来已久的殷殷乡情。
第四章
卖羊的时候快到了,十来只油亮的黑山羊长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大清早,舅娘便从羊圈挑了两只膘肥的羊准备启程去乡场上卖掉。
“舅婆,我们好久去卖羊子?”陶五尔眨巴着惺忪的双眼问翟凤祥的舅娘。
“哪个说的卖羊子?我说了的吗?”她想逗他一下,看他所谓的“心痛”不?
“那不卖哟?”他眯缝着眼反问道。
“你‘祥叔’说他找人来收购。”
“收狗?”他看着舅婆大惑不解地问。
“五尔,你愿意把这些羊儿都卖掉吗?”
他居然毫不迟疑地嘟着厚嘴唇说愿意,这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啥子呢,你还愿意?呸、呸、呸、呸!”舅娘伸嘴做了个滑稽夸张的动作,让陶老五不禁张口仰头傻笑。
“舅婆,卖羊子……把我买手机。”他抬起右臂模仿翟凤祥打手机时的举动,把手掌握成拳头放在右耳旁对她说。
“你说啥子呢,你还要手机?呸、呸、呸、呸、呸呀,我的小爹哟!”舅娘如法炮制她那超级动作,惹得陶五尔勾腰驼背地又是一阵长长的憨笑,笑得前俯后仰。
大约一个月后仲秋的一个清晨,乡村泥土公路上一胖一瘦两个踉跄的人影伴随着两只“咩咩”叫唤的黑山羊,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晨曦中。两人要步行大约崎岖不平的八里山间公路,才能抵达一个较大的场镇去卖掉手里牵着的两只黑山羊。他们要把自己养的羊换成钱,然后买一些日常必备的生活用品,当然顺带也赶赶场,见识一下久违的热闹场合。他们深居偏远闭塞的乡野,很久也不曾赶过闹热场了。
这个乡场上直接贩卖肉羊的没有几个人,跟那些卖鸡卖鸭和卖猪崽的相比就少得可怜了。舅娘和陶五尔各自手牵一头黑山羊,站在位于一条青石板街的街檐自发形成的集市上,等待买家的出现。时下正逢当场天,上午约十点,街市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特别是铺在地上卖“打药”的吆喝得最厉害,若遇有一二辆小车子通过那必然显得拥挤不堪。
这时,一个打着蓝宝色领带一身城里人装束的中年男子,把脚步停在了两只黑山羊面前,朝羊儿定神打量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这羊子咋个卖法?”
“啊啊……”之前舅娘没有过卖羊的经历,倒是做过卖鸡蛋或卖鸭蛋的小生意,她吱吱唔唔张嘴说,“这羊子卖二十五块钱一斤。”
“啥子呢,二十五块?你怕是把鸡蛋当成鹅蛋在卖哟,老太婆呃?”
“你?年轻人,你好生看一下,这是散养的黑山羊,吃的青草,从没喂过饲料,肉质好得很。”
“……我晓得,这样,十七块,这两只都是你的吧?十七块,我全要。”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点燃嘴上的一支香烟,腾出手来摩娑一只山羊的头,那羊低头把一对灰色犄角朝中年男子顶去,他慌忙吐出一口烟雾喷向那只桀骜不驯的年轻黑山羊。
“十七块太少了,不卖。”舅娘显得不屑一顾地还口道。
“你不卖,那最好牵回去自己宰了吃!”
“这样嘛,二十三块……你牵走。”无奈,舅娘开始让步。
“十九块,多一分都莫想!”
“不卖,至少二十二块。”舅娘固执地说。
“十九块,卖不卖?不卖,我走了!”中年人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把舅娘弄呆,陶五尔摸一摸蹭他大腿的羊儿,也把呆滞的目光挪向中年男子的脸上和那根蓝宝色领带。
“二十二块。”她说完把脸转向一旁,时不时在窥伺这个“城里人”买家的身影,生怕他说走就走,毕竟钱是揣在人家荷包里头。现在大概快要到上午十一点了,赶场的人已经开始消场了。
“老太婆,我们也是给馆子送货,本也赚不了几个银子,人家开馆子的也要赚点点钱嘛。你把价喊高了,让人家怎么搞?……十九块,我两只都收了,耿直点,老太婆!”
“那……二十块,不要就算了。”
“十九块,莫紧都说!”
“十九块五,再不说了!”
“十九块五?”中年男子撇嘴喃喃地念叨,他似乎被这个老农妇彻底地弄糊涂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
交易完成以后已近中午十二点光景,舅娘带着一脸茫然的陶五尔在一个小面食店匆忙吃一碗“豌杂”小面后,便沿街选购一些家居日常用品,比如盐巴、调味品、罐装胡豆瓣、香皂、洗洁液,还买了一桶塑料装的家用菜油。或许这菜油是一个家庭里消耗得最快的东西吧。
尔后,他们继续沿途返回,向着他们的山场坡。他俩一来二往地一共需要行走十六华里山区公路。
第五章
翟凤祥新建了座养鸡场,他通过华四妹帮他从场镇上找了个水电工,来为他的养殖场安装照明电路和清洗用的自来水等管线。如果同时雇请一个电工和水管工师傅的话,那费用肯定会增加不少。
当然正式安装的时候,翟老板自然要雇请村里的一位中年妇女来“打杂”,即做安装工的帮手。忙的时候,翟老板也会把陶五尔叫来做安装师傅的下手。他为建一座有一定规模的禽类养殖场,已经投入了不少的钱,所以不得不精打细算。他的老婆从来不管他的事,只是守着城里一个茶楼的生意,当然也是跟人合伙投资经营的,亦然一点也不能有丝毫的怠慢与懒惰。夫妻俩若不做生意,又能做什么呢?手头既没有高学历,又不是所谓的“体制内”的人,便只能“自古华山一条路”——向“市场”讨生活、讨渴望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终还是不期而遇。
这天华四妹按约定,用小三轮车为翟凤祥的养殖场工地拉来一批水管、开关龙头以及闸阀等管线设备材料。陶五尔从车厢里将这些物件一件一件搬下来,又“哼哧哼哧”地运到安装现场。华四妹也主动地搬拉抬的。她忽然叫他:“陶五尔!”他竟然抬头张望了一阵子,迷瞪双眼,未吭一声。
“陶五尔,认得我不?”她好像要试图确认什么,举动显得惊天动地。
一脸茫然的陶然诚眨着两眼,继而举手揉了揉眼睛,好像完全没睡醒似的。
“认得我不?”半晌她又问。她看见他似乎是微微摇了摇头,胡子巴碴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又弯腰搬东西去了。
关键是,华四妹把这事告诉了翟老板。
她说:“这是失踪四五年的陶二姐的兄弟,他患有轻微的‘智障’是不?”
“我曾经问过他家在哪里,要送他回去的,他死活不肯走。”他耐心地向华四妹解释,还补充道,“你不信,问我舅娘嘛。”
“哦,不,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他送回家去好些哟,翟大哥?”
“这……”翟凤祥突然显得有些难为情起来。
“那你找得到路吗?他自己是完全记不得了。”
“这样吧,等我回去详细告诉他姐儿后,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了。”华四妹信誓旦旦地说。
——此时,离第一次华茂翠将陶五尔的消息告诉给陶二姐的时间,约摸过去了整整一个年头。在如此纷繁的世界,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她猜不透陶二姐心里是咋想的。这么重要的家事怎么会一点也不着急呢?她突然想:这个当姐的莫非心肠有些“硬”?片刻以后,她突然又回忆起好几年前那难忘的一幕:在场镇上有一个蓬头垢面、周身邋遢的年轻流浪汉,那莫非就是陶家的陶老五?而眼前见到的陶五尔给人的印象终究要好得多,虽然显得有点邋遢,但非蓬头垢面的。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困惑,怀疑自己是否是管事管得太宽了,可能有些讨人嫌。但她没有继续往下想,这似乎不大符合逻辑。
农历正月十五刚过,华四妹就想尽快揽些活儿来干,不过活儿却越来越不好接了。她准备取一些青菜头剥了皮晚上炖腊肉,这时陶二姐打来电话。一番礼节性寒暄过后,她俩自然而然把话题扯到了陶然诚身上。这其实是个让人挺揪心的话题。现在陶二姐听人说,华四妹可以确信她见到了陶五尔是千真万确的,绝对不会再假。陶二姐希望华茂翠带她去翟老板的山场坡找回自家的傻兄弟。她说她很久没有见到可怜的亲弟儿了。
霎时间,华茂翠跟着鼻子一酸,觉得这个陶二姐突然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让她感到一种陌生和诧异……
翟凤祥记得清清楚楚,陶五尔被他家人接走的那天上午,他刚好待在山场里。在华四妹的陪伴下,陶然惠与她堂哥堂嫂乘坐一辆挺破旧的农村小中巴车来到了翟家山的山场坡。陶家同时将他们村上的书记和翟家村的书记一并叫来,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不过,翟凤祥看着陶家要带陶然诚离开生活了将近五个年头的山场坡,陶五尔显得念念不舍的样子。他那眼神虽显浑浊,却紧盯“祥叔”久久不愿移开。看上去他并不像一个智障病人,哪怕是轻微的。因为他不知道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说是“回家”,“家”在哪里?——我这里不是“家”吗?我有几个“家”?
翟凤祥将收拾妥当的衣物装在一个挎包里递到陶老五的手腕上。默默地望着他,然后才依依难舍地嘱咐一声:“老五,慢走,我会来看你的……”
只是,当陶然诚与一泼人离开之际,没有人觉察到潸然泪下的翟凤祥是多么的沮丧。一个晚上,面对冷酷料峭的夜风,翟凤祥与他的舅娘突然苍老了许多,只有冷锅冷灶的风高月黑与他俩为伴。
……
如果把情景再倒回来,他就会发现陶然惠一直默不做声,几乎没有半句感激之言从她嘴里发出。——毕竟,失踪近五年的自家兄弟终于有了重逢的一刻,总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不知啥原因,颇令翟凤祥无法理解的是:从陶家二姐脸上总看不出丝毫的喜悦之情。也许陶家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一脸木讷模样的陶然诚便这样被家人带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家”,确实因为那里才属于他的血缘所在。
只不过,在他钻进包面车的一刹那,还是转身多回眸了一眼他的亲热的“祥叔”,还有那位伫立于房门边与他朝夕相处的“幺舅婆”。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陶二姐和她的堂嫂突然用电话约翟凤祥到场镇上的一个陈设简陋的老茶馆,说是有要事找他。此时的翟老板显得心烦意乱地在手机里说,“我现在还在外地办事,陶二姐你看有什么事,就说吧!”
从内心来说,他把陶家当成了自家人,并未隔外。他本想,他帮陶家收养了患有疾病、四处流浪的陶老五,不说非要涌泉相报吧,真的至少也该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好像才正常。可现在陶然惠找他会有什么事呢——不会是节外生枝的事吧?
而对方却毅然决然地表示:“翟老板,我想……我们最好找一个地方当面谈一下我弟儿陶然诚的事。”
“哦,陶五尔的事,你说,你尽管说。”
“不,你看啊,电话里也不大好说得清楚,看你哪天有空,我们见面再谈,行不,翟老板?”
“唔,……那好,隔两天吧,我办完事回来再电话联系。”
不等对方回应,他匆忙把电话挂了。不过恍惚中,他隐约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正在朝他袭来,撩拨着他的神经。从一开始,他便想让自己保持一种淡定的精神状态,因为他必须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养殖场和果园管理上去。——他想当新一代农场主。他心中揣着一个梦。
皮肤粗糙、微微发胖的陶二姐出于礼节和尊重,一开始她不愿意在电话上跟翟老板“闹”僵,这是她的本意。她骨子里依然认定翟老板是个好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善人。毕竟人家无私地收留了陷入流浪状态的陶五尔,本该表示一番陶家人的谢意才对。——只是几天前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继而迫使她改变了既定的想法。如堂哥所说,她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站出来义无反顾地伸张自己的正当权益。因为现代社会,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陶二姐的堂哥陶然海在本县的一个水库工作。有一天在城里与朋友聚会时,当他把堂弟陶然诚的遭遇讲给大家听时,一个做职业律师的朋友蒋化却告诉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你这里存在一个雷打不动的民事官司哟,兄弟!”
接下来蒋律师反复给陶然海指点迷津,还承诺愿意做陶然诚官司的代理人,并以最优惠的价格收取代理费。
于是,陶然海专程跑到陶然惠家里,把相关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堂妹。陶二姐内心止不住一阵暗流涌动,心情已经无法平静下来。一想到自家傻兄弟成年累月替翟家放羊、收庄稼、下苦力,仿佛旧社会长工为地主当牛做马……陶二姐心里的怨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堂哥的不断鼓动下,她想找翟老板坐下来好生谈谈,主要希望对方补助一部分合理而必要的经济损失。但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是求得一个合理的解决结果就行。——她自己安慰自己,因为她内心又有不言而喻的苦衷在折腾她。
第六章
如若不是堂哥那“多事”的一两句话,陶二姐兴许也不会动后来的“心思”了,这就变成了咄咄怪事一桩。堂哥终究是为了堂弟好,做堂妹的无话可说。然而陶二妹不知道的事还在后头。
山风轻轻摇曳,穿过婆娑的柳叶,伴随一位农妇的身影;融融初夏的日光散漫地飘落在凌波闪耀的溪流间,溪流发出喁喁之声,迎接一位农妇的到来。——她,肩背一竹蔑篓大小不均匀的紫苕来到溪沟畔,脱了脚上的一双蓝色胶底鞋,再把两只脚一前一后泡进沁凉的溪水里。头顶密集遮蔽的树梢,掠过几只鸟影,叽叽喳喳的,音痕拖拽得悠远、细碎。紫苕被溪水一阵冲刷,油光晃亮的,粘泥也少了,泥沙渐渐随溪水而去。她伸出右脚趾头朝着苕堆来回揉搓,接着又弯下身子来用双手搓洗苕皮上沾着的干泥浆。没有清洗干净,她还得多费些神。溪边的手机响了几声,由于淙淙的溪流,她似乎未能听见。或许是信号不好,手机铃声时断时续。她把紫苕一个个装进背篓时,手机铃声再次局促地疯响起来。她把背篓搁在一块青石板上,拿起了手机:
“喂,……信号不好吗?我在溪口里洗苕子哩。”
她当然听出是华四妹的声音:“有空没得嘛,二姐?到街上来我有事找你。”
“喔,那……你可能要稍稍等我一下喽,四妹崽呃?”
眼下深入植被密布的华蓥山南麓的偏远山乡还尚未开通公交车,她只好从街镇沿途返回需要再投四元纸币(因为很少有人随身携带硬币,特别是投了四元钱的纸币才能钻进农村客运班车,还让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都算快的了),一分钱都不能少。
她与华四妹一同停留在一个杂货铺门市前,叽叽嘎嘎地聊开了话题。这个街镇不比那些较大的场镇随便可以轻易找到一家乡镇老茶馆,泡上一碗“盖碗茶”,茶钱一块钱,或者两块钱,任你像贵族老爷一样的悠闲自在地享受半天甚至一个整天的清淡时光。
面前的街镇统共只有不长的三条窄街,七八家“麻将茶馆”全是开来好让乡民打麻将娱乐休闲有个公共去处,并非专门用来喝茶聊天的。
“他找我问你这件事……主要意思是啥子?”四妹把双臂搭在二姐的手上镇静地说。
“没啥子意思,四妹,我和他关系比较好……”
“没……没有,二姐,我和你的关系未必不好?这么些年了,天地良心,你说,二姐?”
“我晓得,我们暂且不说这个,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理由,我不能昧着良心不替我弟儿讨一点公道。”
“二姐,对呀,不然我会告诉你陶五尔兄弟的消息吗?——记得我第一次给你提这事,你还不大理睬我……”
听着这话,陶然惠遽然像被烧红了的烙铁烙了一下,急忙说:“所以……我是不是对我兄弟……有些怠慢了,让他多吃了些苦嘛?”
“其实呀二姐,‘诚兄弟’吃没吃苦,我不能下妄言,现在……翟老板心头也觉得有些委屈。”
“他委屈什么?”陶然惠看着手机屏幕说,“你听他装。”
她一直没想通第一次把陶老五的踪迹告诉给陶二姐时,二姐怎么一点也不感到那种特别的惊喜?当时,为了利用逢场时机卖掉三头猪崽,难道那又比“寻人”更重要些吗?陶二姐为何不为所动,好像如此迹象演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她隐约觉得这个二姐当时有种不为人知的“心思”被埋在心底,即所谓的“难言之隐”……
华四妹听陶二姐说,二姐已单独跟翟凤祥面对面地谈过一次,想要他赔偿这几年陶然诚在他手下“务工”或叫“帮工”的钱。经过十来分钟的交涉,在存在较大意见分歧的情况下,翟凤祥只好借口有事需要处理便离开了陶然惠和陶然惠的堂嫂。
在此以后,陶然惠通过手机又找了翟凤祥三五次,都以毫无任何结果而告终。陶然海说:“妹儿,你跟他扯这么久做啥嘛?我早就说了直接向法院起诉!”。
……
忸忸怩怩的堂妹,此时此刻在电话里一声不吭,好像她成了被告似的。
“好嘛,我再给他打个电话,”她终于沮丧地说,“把事情(意图)说通透……”
“还打啥子电话,陶惠儿,莫东说西说,真的让人产生幻觉,明天我们一起去城里(县城所在地)找蒋律师就行了!”
“莫说了嘢,哥儿,我晓得——硬是急死人……”她急得满脸通红,汗珠从额头上浸出来,差点模糊了凹陷的双眼。
她手腕颤抖着终于拨通了翟老板的电话,却意外拨到了本村瞿书记的手机号码上去了,便赶忙说不好意思按错了呀,眼睛不行了……一个“瞿”字,一个“翟”字,往往让人头昏眼花。
她再一拨,又拨回到陶然海刚刚拨打过的电话号码上了,她慌里慌张地赶紧按掉,好在陶然海也没适时接收。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她这个当姐的问心有愧,哪让自己如此穷困大半辈子,没有能力帮助傻兄弟——陶然诚。
等到自己平静下来以后,她才终于拨通翟凤祥的手机“翟老板,……翟大哥,”她试着改用华四妹的口吻称呼后,电话那头的语调也明显温和了许多:“嗯,陶二姐,你说,你说嘛,没事……”
“要说,我这人也不是不讲道理。”
“唉,你说。”
“我请你多少都要赔偿一些我兄弟的‘帮工损失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刹那,便答复道:“陶然惠,我也可以尊重你的意见,但你想没想过,这几年我收留了陶五尔后,也花费不少哇,你说说看,这个账又该怎么算?”
你来我往中,电话上扯不清楚的事情——生活中可以说比比皆是。
最后,陶然惠握着一个“老年机”的手臂颤巍巍地在关掉电话之前气愤地说道:“若果你不同意,那好,翟老板——那我们只好在法庭上见了!”
一听这话,对方迅疾回应道:“嗬,随便你,……我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哪里还错了吗?”
接下来双方又互相斥责了好几句难听的话,便关机“不欢而散”,最终只等下文了。
翟凤祥收留或叫收养陶老五的情况,自然让他深感委屈和忧愁。他突然想对天长叹:“老天呀,好事做不得啊!”
……
那天,他让幺舅娘砍了些蔬菜烂叶喂几只刚买回来的小山羊羔,便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踏着一双旧胶鞋“吧嗒吧嗒”地摇晃过来,进了院坝,拿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也不吭一声。舅娘车转身来也发现了眼前这个一身邋遢的不速之客,不由得厉声呵斥道:“走走走,跑到这里来做啥子哟!”
翟凤祥清楚地听得他说他肚子饿,要点吃的,便不再吭声,两只眼睛乞求地望着翟凤祥。
“给他装碗饭吧,舅娘。”他说。
“饭才蒸上,哪有这么快就熟了?”
现在刚中午十二点一刻,今天的午饭舅娘弄得还不算晚,农村吃午饭有时会在一点过,都算正常。
一大海碗红苕干饭,加一小碗萝卜干炒肥腊肉,让流浪汉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剩,像几天没吃饱饭似的,连白瓷碗本身犹如用水清洗了一般看上去光彩照人、洁白无瑕。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连道谢都没有一声。——翟凤祥与他幺舅娘完全不会在意,穷日子在那些年早已过惯了,还能在意什么呢?在意城里人或者乡里人那张薄薄的脸皮么?
但谁曾料到第二天的同样这个时候,同样是这个流浪汉再次不请自来,活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要知道,这里离最近的乡场也还有一大截路程,并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他家离这里应该不算很远,听他口音的话。翟凤祥这般寻思。
本来他今天要去城里找找农业局的技术专家老徐,了解有关果树的日常管理技术的,老徐却因事出差,他只好待在山场里做做其他的杂事。
他照昨天那样,毛起装了一大海碗干饭,想让他吃个够。“你叫什么名字?”他倏地试探着询问了一句。
“五尔。”
“五尔?你叫五尔?”
“嗯哪,我叫‘陶五尔……’”他嗫嚅道,像个孩童。
“你是哪个村的?”他瞪着眼又问。
“……”那厚厚的嘴唇从挺直的鼻梁下抖动了一下,就再没有吱声。
他自顾自地往嘴里刨着米饭,以“狼吞虎咽”一词而喻也不为过。
当再次问及他家住哪里时,他停下手里的筷子望望翟凤祥,想了半天才摇摇头,再擤擤鼻子,把脑壳勾到了手中的饭碗里。又问他,让他好好回忆一下,到底家住哪里,他却依然摇晃着头。他们说要送他回去,他们见他只是摇摇头,固执地不肯回答半句。
翟凤祥有些疑心面前的流浪汉陶五尔精神方面可能有点问题,只不过从口音上判断应该是附近什么乡镇上的人。不过,这个小伙子说话谈吐基本上还是清楚的,如果存在某种障碍似乎又不像有多么明显。
吃完一大碗饭,他便赶他走,他却纹丝不动,他竟然对翟凤祥神气十足地说,“不走,我就在这里。”
“不走?不走怎么行?你家人要操心的!”他盯着陶五尔大声告诉对方。
“我就在这里……”他活像个尚未发蒙的小孩子执拗地说,然后把脏兮兮的蓬头勾下,眼神落在自己的一双破胶鞋的鞋尖上。
“我问你,”翟凤祥继续不厌其烦地问他,“你妈老汉、你兄弟姊妹叫啥子名字?陶五尔,你晓不晓得?”
他抬头睃了一眼翟老板,一声不吭,然后又把头勾下。
“你家在哪里?你说说看,我们好送你回去。”
“我不晓得……”他终于开口道,但语速甚缓,吐词很弱。
至此,陷入两难境地的翟凤祥突然想到要把他送到村委会去,否则,事情会弄得很糟糕。他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说他在外面,不在村上,叫他先从陶五尔口里多了解些情况,以便向镇上报告。村主任在想:“漂”在社会上的流浪者其实这些年逐渐少多了,往往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才导致眼下这个小伙子四处漂泊。他在外忙事,便如此简明扼要地答复了翟凤祥。
无奈之下,翟凤祥只好叫陶五尔稍事休息后,再将不远处的田坎边的三根青冈树棒儿跟他一块儿扛进院坝左侧的偏房头。陶五尔竟然二话不说,就尾随翟凤祥去抬树子棒棒去了。这小伙子力气还很不错……他切身地感觉到。
关键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这个自称叫“陶五尔”的流浪汉身上,翟凤祥并没有少花心思。
首先,他不愿走,想赖在这里,就得专门安排一间能遮风避雨又能够不影响正常休息的“起居室”吧,哪怕非常简陋;再就是找人为他理发,让他习惯经常性地洗澡换衣,不然那身难闻的气味谁也受不了。但是,舅娘却一直反对随便收留陶五尔,也是自有其道理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翟凤祥带陶五尔到附近一个较大的乡场买过两件新衣、两条长裤三条内裤,还买了一件蓝色背心、两双袜子和一双老式解放胶鞋,此后又买过一双布鞋和一顶御寒戴的棉织帽。除此以外,他还挑些他多年未穿的旧服装给陶五尔备用。
至于翟凤祥后来又是怎么知道陶五尔的大名叫“陶然诚”的,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还是某一天陶五尔突然亲口告诉他的——那也很难说得准。毕竟作为普通人最为关键的重点问题依然还在眼前。作为过往的历史与不可预知的未来,倘要硬着头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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