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曰，辞言五：曰病、曰怨、曰忧、曰怒、曰喜。故曰：病者，感衰气而不神也；怨者，肠绝而无主也；忧者，闭塞而不泄也；怒者，妄动而不治也；喜者，宣散而无要也。此五者，精则用之，利则行之。

《鬼谷子·权篇第九》

所以说，语言有五种类型，即：病言、怨言、忧言、怒言、喜言。所谓病言，是感于衰气而无精打采的语言；所谓怨言，是痛心疾首而六神无主的语言；所谓忧言，是愁肠郁结而难以排解的语言；所谓怒言，是情绪冲动而难以抑制的语言；所谓喜言，是心情舒畅而情不自禁的语言。这五种语言，精通才可应用，有利才可运用。

人是情绪的动物，情绪可以点燃情绪。点燃了别人的情绪，后续一系列变化就会自然发生，点燃明灯，点燃篝火，点燃煤气罐，点燃炸药包，后果不一样。所以，释放情绪，要诉诸理性。本节所讲病言、怨言、忧言、怒言、喜言，都是挟带情绪的语言，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左右对方的情绪，从而达到说服目的。

一、病言——“感衰气而不神”。

“衰气”是衰弱之气，“不神”是没有精神。“病言”是在境遇不顺、精气神不足时说的软话。

说“病言”可能获得同情和帮助，但要注意分寸，如果像祥林嫂那样，开口就是“我真傻，真的”，进入自怨自艾模式，就不好了。

《红楼梦》中自怜自伤的林妹妹，将“病言”说到了极致。比如宝玉挨打这段——“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口，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林妹妹的“病言”情真意切，要而不繁，不失才女本色；可惜的是“病言”太多，就像宝玉评价她的：“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无事生病，没病也是病，凡事过度了，结果都不美妙。

在游说时，“病”是示形于人，着重点是“言”。为了说服别人，可以示弱，但不能真弱。弱者是用来同情的，不是用来帮助的，更不是用来合作的。“自助者天助之，自助者人助之”，最大的帮助者永远是自己。说“病言”时，身体、境遇可以病，但精神、智慧要强健，一病一强，形成反差，最有冲击力。

下面举一事例，看看高人是怎样说“病言”的：

公子皙在楚国的政争中受到排挤、冷落。一次，卫国贤士蘧伯玉出使楚国，在濮水边遇到公子皙。公子皙说：“我听说上等人可以用神色相求，中等人可以用言辞相求，下等人可以用钱财相求。这三种方式，哪--种可以托付您呢？”

蘧伯玉会意说：“我恭谨地接受您的使命。”

蘧伯玉见到楚王，一番巧说，打动了楚王，派人乘快车迎回公子皙，重新给予重用。

公子皙求人办事，谦卑而不自卑，尊重而不失自重，称得上“病言”的最高境界了。

二、怨言——“肠绝而无主”。

“肠绝”是心里极其痛苦，“无主”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怨言”就是在极其苦恼、不满时不由自主地发出抱怨之声。

一般来说，“怨言”作为一种负能量语言，不仅能破坏别人的心情，消磨别人的志气，打击别人的信心，还容易激发矛盾、伤害感情、恶化关系，坏处显而易见。

但凡事皆有利有弊，毒药都能用来治病，何况“怨言”呢？“怨言”如果用对了人、用对了方法，也能产生说服力。《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摔阿斗，堪称“怨言”中的经典——

在长坂之战中，赵云七进七出，从曹军包围圈中救出阿斗，交还刘备。刘备接子，掷之于地，愠而骂之：“为了你这个孺子，差点折损我一员大将！”赵云抱起阿斗，连连泣拜：“赵云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主公的大恩大德。”

阿斗只是一个无知的婴儿，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刘备不过是借此表达自己爱才如命之心，也彻底赢得了赵云的忠心。

三、忧言——“闭塞而不泄”。

“忧言”，是愁肠郁结而难以排解的语言。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谁都有犯愁的时候，说“忧言”，有时是真忧。比如《论语》里记载了一件轶事：司马牛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唯独我没有。”子夏说：“我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为人谨慎，不出差错，对人恭敬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担忧没有兄弟呢？”司马牛的“忧言”，引出了子夏“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名言，可说是意外收获。

“忧言”也可以作为话术策略，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意图。一次，晋文公率军和楚军作战，使用火攻战术，烧毁楚军营垒，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晋文公大胜而归后，神色忧惧，闷闷不乐。侍从们好奇地问他：“您大胜楚军，不喜反忧，这是为什么呢？”

晋文公说：“我听说，打了胜仗而能心安理得的人，大概只有圣人吧！至于运用计谋打了胜仗的人，没有不危险的。我因此感到忧惧。”

当领导的人，如果真的心怀忧惧，往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影响士气。晋文公将忧惧挂在脸上，就是想引起下属的注意，提醒他们不要得胜而骄。

无独有偶，楚庄王亲临战阵，大败晋国军队。凯旋途中，见官兵们得意洋洋，心里感到忧虑。中午吃饭时，看着满桌佳肴，一口都听不下。下属问他为什么，他深深叹息道：“我听说，君王德才兼备，又有明师指点，可以成为圣王；君王德才一般，又有明师指点，可以成霸王；君王德才低下，群臣又不如他，一定会亡国。现在，我德才低下，群臣又不如我，我担心国家要灭亡啊！世上不会没有圣人，国家不会没有贤人，有圣贤我却无缘得到，靠什么生存下去啊！”

实际上，楚国当时是天下最强盛的霸主国，离亡国远着呢，楚庄王表达亡国之忧，目的是给下属泼泼冷水，以防他们头脑发热，走进骄傲自满的误区。

四、怒言——“妄动而不治”。

怒言，是情绪冲动而难以抑制的语言。当一个人情绪冲动时，就像一个着火的煤气罐。领导发怒更了不得，就像一个滋滋冒烟的反坦克炸弹，威势更吓人。

游说时一般不主张冲动性发怒，但可以表现发怒的姿态，理性地说出“怒言”。这需要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苏格拉底说：“左右天下的人，必先左右自己。”办大事的人，要有左右自己情绪的能力。

匈奴冒顿单于是一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他刚执政时，国力衰弱，经常被邻国东胡欺负，冒顿都选择隐忍。一次，东胡国王派使者向冒顿索要一匹千里宝马，冒顿召群臣商议，群臣都愤愤不平地说：“这是宝马，不要给他。”

冒顿说：“东胡跟我们是友好邻邦，怎么能因为一匹马而影响邻国关系呢？”于是，他将宝马拱手送给东胡。

东胡国王听说冒顿的阏氏很漂亮，又派使者来索要。群臣都怒了，说：“东胡太无礼了！敢来索要阏氏，请出兵去打他。”

冒顿自知实力不及东胡，就说：“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影响邻国关系呢！”又把阏氏送给了东胡国王。

过了几年，东胡国王又派人来索要一块荒无人烟的土地。冒顿召问群臣，土地给不给？有人主张说：“这是一块废地，给也可以，不给也可以。”

冒顿大怒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拿去送人？”当即下令，将主张给地的大臣斩了，又亲自披挂出征，奔袭东胡，一举灭亡了东胡。

发怒也要有实力，无能狂怒，有什么益处？冒顿没实力时，一点脾气都没有；等实力攒够了，再勃然大怒。这是善于发怒的人。

游说时，游说者是客场，处于弱势方；对方是主场，往往更有实力，能不能发怒？该发怒时也可以发怒，如果“怒言”表达到位，也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在《战国策》记录的“唐雎不辱使命”的故事中，唐雎和秦王嬴政辩论了帝王之怒和平民之怒的区别——

当时，秦王声称要用方圆五百里土地换取安陵君五十里土地，安陵君知道，这不过吞并他土地的借口，自然表示拒绝；又怕激怒秦王，于是派唐雎出使秦国作解释。

秦王对唐雎说：“秦国已经灭亡了韩国、魏国，安陵君却凭借五十里土地幸存下来，是因为我敬重安陵君是个长者。现在我用十倍土地交换，让安陵君扩大领土，他却违背我的意愿，难道是轻视我吗？”

唐雎说：“不是这样的。安陵君从先王那里接受了封地，即使千里之地也不敢交换，何况是五百里呢？”

秦王大怒，凶巴巴地质问唐雎：“你听说过天子之怒吗？”

唐雎不动声色，说：“我未曾听说过。”

秦王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唐雎反问：“大王听说过平民发怒吗？”

秦王嗤笑一声说：“平民发怒，不过是摘掉帽子，光着脚，用头撞地罢了。”

唐雎说：“这是庸夫发怒，不是勇士发怒。从前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尾扫过月亮；聂政刺杀韩傀的时候，白光直冲太阳；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苍鹰扑击宫殿。这三人都是平民中的勇士，心里的愤怒还没有发作出来，上天就降示了征兆。现在加上我，将要变成四人了。如果勇士一定要发怒的话，就会倒下两具尸体，血流五步，天下百姓都要穿上孝服，现在正是时候了！”言必，拔出宝剑，挺身而起。

秦王大惊失色，长跪而道歉说：“先生请坐！何必这样呢？！我明白了：韩国、魏国灭亡，而安陵君却凭借五十里土地生存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有先生啊！”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勇气充沛，也能以“怒言”折服强者。

五、喜言——“宣散而无要”。

“无要”即没有约束、禁止，“喜言”就是心情舒畅、情不自禁说出来的话。

在交谈时，如果真的很高兴，你快乐的样子也能感染对方，让对方看到事情阳光的一面，也变得乐观起来。

在不那么高兴时，也可将“喜言”作为一种策略，以影响对方的心情。

刘邦称帝后，负责镇守北方边境的陈豨拥兵谋反，席卷赵、代两地。陈豨是刘邦的亲信，开国大功臣之一，亲信的背叛，对心理的打击之大，甚于仇敌，可想而知，刘邦的心情是灰暗的。刘邦御驾亲征，发羽檄征召各路诸侯助战，诸侯们迟迟不来，有的干脆称病，表示来不了。刘邦兵力不足，心情更加郁闷。随从们也信心不足。

刘邦率赶到赵都邯郸，听邯郸守将汇报了情况，喜道：“陈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我知道他不会有什么作为。”

当时的情况可以说糟透了，哪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刘邦的“喜言”，大概率是一种策略，目的是鼓舞下属的胜利信心。

“喜言”还可用于表明自己的满意态度。三国时，郭嘉先是投奔袁绍，时间不长就看出袁绍难成大事，转而投奔曹操。曹操召见郭嘉，谈论天下大事，对郭嘉的智谋见识十分欣赏，喜道：“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郭嘉告辞出来后，也喜道：“真吾主也！”

曹操用“喜言”表达了自己的倾心接纳，郭嘉用“喜言”表达了自己的诚心投奔。

有人可能会想：郭嘉的“喜言”，曹操没听见，有什么用？

放心，曹操一定会听见的。而且，通过第三者转达，效果比当面说出来更好。这也是一个实用的口才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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