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苍鹰 >> 苍鹰的形状 >> 今古传奇血魅江东长篇
晨曦中,一叶扁舟,顺东江而下。舟上,码了一捆捆劈好的杂木干柴,焦皮黄芯,如同浇上了一层桐油,遇火就能熊熊燃烧。舟尾,操桨的是位中年后生,他个子不高,粗布短衣,脖子上盘着细黄的辫子,一双俊目大而有神。
后生姓何名云彰,东江岸边乡下人,家有薄田几亩,但常常是入不敷出。因为家贫,何云彰到了而立之年还没讨到老婆,他阿妈愁得每日唉声叹气,隔三岔五都要往媒婆家里跑上一趟。媒婆一烦,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太穷了,谁家闺女愿意嫁过来?”
这话,给何云彰造成的打击不小。
穷则思变,何云彰遂利用闲暇上山打柴,待够换些银钱,便借来邻家的扁舟,起早拉进惠州城出售,如此已半年有余。何云彰打的柴,既耐火又干燥,很讨买主的喜欢,许多作坊老板便成为何云彰的固定买家。黄记酒楼的掌勺师傅龙老大见何云彰为人诚实,颇守信誉,心中对他的好感更甚。与何云彰打交道久了,龙老大便有意给他指一条生财之路。
龙老大告诉何云彰:“你每次进城带柴而来,赚些银两,可回去时却是空载,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舟程?城里人粪便宜,无处堆放,你可舍些小费收购,多拌些草灰拉回,则是上等的肥料。有了它,即便是再贫瘠的土地,也会给你生出个金娃娃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自此后,何云彰来回两不空,送柴、拉粪两头劳作,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这次的柴,是专门送给黄记酒楼的。再过数日,黄记酒楼的老板嫁女儿,要大宴宾客,据说仅流水席就有五六十桌,一时轰动了惠州城。想到黄家如此财大气粗,何云彰怎不羡慕,心想,何时自己娶得起老婆,能置办五桌酒席就心满意足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何云彰忽然听得前面有“哗啦啦”的水响,抬头一看,只见一条木船载着四个汉子迎面划来。借着渐亮的天光,何云彰发现,四个汉子两人操桨,两人握刀并肩而立。打头的汉子年纪不大,长相极为丑陋,一条刀疤从右脑门斜切到下颌,半张脸上像是趴着一条脱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骇人。其他三人对这个丑汉很是尊重,唯他脸色行事。
看着汉子们满脸的杀气,何云彰知道他们不是善类,为少惹是非,他急忙低下了头。
就在两船快要错过的当口,丑汉突然伸出一条铁钩,紧紧搭住了何云彰的扁舟。
“大爷,你这是要干吗?”何云彰吓了一跳,赶紧抱拳鞠躬。
丑汉轻笑一声道:“大佬别怕,我们想和你换船使使。来,你到我们船上来。”
说话间,丑汉已经跳到了扁舟上。见何云彰浑身哆嗦,他忙抱拳,说了声“得罪”,一推何云彰的后背,将何云彰送到了木船上。
操桨的两个汉子也停了手,连连说:“亚雄哥,这主意好,我们乘扁舟再折回去,保证顺利过关,让清兵追个鸟去。”
被称为“亚雄哥”的丑汉呵呵一笑,提起几捆木柴丢进水里。
何云彰伸手想阻拦,一名汉子抽出腰刀,指着何云彰,呵斥道:“快撑起木船,向上游划去,否则,老子宰了你。”
何云彰哪敢出声,只能乖乖地拿起桨,向上游划动。稍一侧面,何云彰看到为首的丑汉把木柴清理出一个窝来,和另外两名汉子钻了进去,然后堆放木柴做好伪装。留在外面的汉子一撑竹竿,扁舟借力顺水,飞一样地划了出去。
何云彰恼怒万分,可又毫无办法。怏怏地划了一会儿,忽听后面有人吆喝,何云彰扭头一看,竟是一条水师船追了过来。船上,站了一排水兵,个个腰挎佩刀,手执长枪。
一个小头目向何云彰喊话道:“喂,乡巴佬,有没有看见四条汉子乘着像你一样的船向上游跑了?”
“啊,这个……”何云彰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起来,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这个那个的?快说,有没有看到?哪些人可都是反叛朝廷的土匪乱党!”小头目瞪眼道。
此时的水师船已与木船齐头并进,小头目抽出腰刀,把何云彰的船舷拍得叭叭直响。
“各位军爷,他们劫持我的扁舟和一船干柴顺江而下了。”何云彰赶紧说。
“啊!赶紧掉头,快追,快追。”水师船一阵忙碌,好不容易才掉过头来。再看江面,旭日高升,哪还有半点儿扁舟的影子。
何云彰返回岸边,把木船系好,下到水中。他要前前后后仔细察看木船的结构,看它是用何种木料造的,也好回去向邻家解释今天的遭遇。他从船头看到船尾,这里拍一拍,那里敲一敲。忽地,他听到了一种空旷的声响,船尾竟然有个暗舱!
何云彰找来竹板和钎子用力一撬,暗舱的门就开了。他往里一看,顿时傻了眼。暗舱里竟然装满了金银珠宝和烟土!那些东西金灿灿、明晃晃的,耀眼夺目。
何云彰吓得双腿发软,使劲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再抬头望天,天上,红日高照,一片晴朗。
何云彰当即明白,那四条汉子肯定不知道暗舱里藏有珠宝,否则他们不会跟他换船。
数月后,何云彰又送了一船干柴进城。趁时间尚早,他便把龙老大约到合江楼来喝早茶。
这合江楼码头建在两江交界的地方,靠北是东江,就是何云彰经常顺水下来送柴的这条江。东江发源于江西,流经河源,到了惠州后突然转折向西,穿过博罗、东莞,汇入珠江。靠南是西枝江,水面稍窄,是东江的一个支流,源头在紫金的竹坳,贯穿惠东县全境,流到此处,归于东江。合江楼对面是惠州府城,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镇守住了惠州,就等于是把握住了整个东江,保全了广东的咽喉。
见何云彰把自己请到合江楼来,龙老大心中多少有点儿吃惊。他眯着眼睛问:“你能赚多少柴钱?请我喝早茶岂不要蚀大本?”
何云彰笑到:“您老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些日子,要不是您指点财路,我就算想请您也没这个胆。托您的福,我终于攒够了喝早茶的钱,这不,就赶紧来请您了。”
龙老大听了这话,喜得直抹嘴巴,说:“好,好小子,算你孝顺。今后用得着大叔的地方,尽管开口。”
为了让龙老大吃得尽兴,何云彰吩咐伙计把合江楼最好的茶点都端了上来。
等龙老大吃得陶醉了,何云彰忽然站起身,朝龙老大深深一揖,说:“大叔,请受小侄一拜。”
这么正规的一个大礼,把龙老大吓得不敢往下吃了,他愣怔地看着何云彰。
何云彰赶紧说:“大叔,您别慌,小侄施礼是有原因的。小侄想请大叔再指条明路,我积攒了一点儿小钱,想弃农做买卖,大叔说说看,目前做些什么好呢?”
龙老大咽下嘴中的食物,假嗔道:“这么小的事,坐下来说即可,何必多礼。来,坐下,坐下。”
何云彰于是坐了下来。
龙老大略一思索,说:“我只是个做饭炒菜的,没什么眼界,不过,依我的经验看,你最好做粮油蔬果买卖,这些东西放不坏,也不怕卖不出去。古人说得好,‘民以食为天’,无粮不安,如今天下不太平,吃饱肚子就更显得重要了。再者,我们黄记酒楼每天都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让采购的伙计把单子往你那里下,保你店铺的租金肯定没问题。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听了龙老大的话,何云彰再次起身要拜,龙老大赶紧将他拦住。
第二天,在龙老大的帮助下,何云彰在合江楼边租了一家店面,定名为何记粮油小店,并从乡下筹备来各种物资。
一切准备妥当,何云彰换身干净衣衫,带上香烛纸裱,来到西湖元妙观找玄裔道长讨个口信。玄裔道长听完何云彰的生辰八字,手摆佛尘,沉吟片刻后,便报出了一个吉日。然后,他转入书房,挥毫为何云彰写了一副对联:诚信为本和气生财何记粮油小店开张那日,何云彰把玄裔道长写的对联挂到门外。这字古朴大气,苍劲有力,又是经商箴言,前来祝贺的宾朋都齐声叫好。
何云彰牢牢记着这两句话,小店的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一天晚上,何云彰正在店内忙碌,只见龙老大背着双手踱了进来。何云彰赶紧起身相迎,二人来到室内,依礼坐下。
也许是很久没有见到龙老大了,再加上生意日渐红火,何云彰遏制不住兴奋,告诉龙老大,他准备再扩张几家店铺,同时在乡下设点,乡下收,城里卖,相互补充,生意定能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然而,龙老大像是心不在焉,似听非听。
何云彰急忙住口,小声询问道:“大叔,您有啥指教?”
龙老大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干咳了两声,说:“云彰啊,我们也不是外人,你都这么大了,还没娶亲,我想把我闺女仙妹许配给你。这事你也不忙着答应,三天后给个回话,成与不成,大叔都不会怪你……”
何云彰一听,差点儿喜疯了。自打小店开张以来,他一心扑在生意上,白天忙得晕头转向,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想起自己是个男人,需要一个婆娘。以前瞧不起他的媒婆也曾登门为他张罗过,但都被他拒绝了。如今龙老大亲自上门,要把闺女许给自己,这难道不是雪中送炭?
何云彰当即跪在地上,向龙老大磕了三个响头。这桩婚事就成了。
东江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岸边的木棉树由青变黄,再由黄变黑。一年复一年,一晃,十七年就过去了。这十七年里,何云彰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东江、西枝江沿途各圩镇均有他的联号或分店。遗憾的是,就在何云彰的儿子何少峰出生的第二年,他的妻子龙仙妹却在一次意外沉船事故中遇难。
这一天,鸡叫三遍,鼓打四更,何云彰忽然被一场恶梦惊醒。梦中,他尿急,提着裤子四处找厕所,可到处都有人。左顾右盼之时,他忽然发现后山的一棵荔枝树下静悄悄的,于是哈着腰,一溜小跑过去。谁知他刚蹲下,正想畅快,灌木丛中却窜出一头山猪,那猪口一张,咬住了他的右臂。他又惊又怕,“啊呀”乱叫,抬起左手,就朝猪头上打过去。这一打不要紧,竟把睡在身边的三姨太玉翠给打醒了。
龙仙妹去世后,何云彰又相继娶了两房太太。二房杨氏(现在的大房)是知府张桂联的表妹,何云彰丧偶后,张桂联亲自为表妹做媒,何云彰只好感恩戴德地笑纳了。谁知这杨氏生性刁钻,小姐脾气较大,很不讨何云彰喜欢。婚后十年,杨氏未孕,没想到过了三十二岁,她却老蚌怀珠,生下一女,今年五岁,起名珠儿。三房便是玉翠,暂未生育。
“老爷,醒醒,快醒醒!”玉翠立起半边身子,用一双玉臂摇着何云彰。
何云彰微睁双眼,感觉浑身湿漉漉的,梦中的恐惧感依旧挂在他脸上。玉翠赶紧下床,从暖壶里倒了碗茶来。何云彰一口气喝完,这才缓过神来。他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征兆,便披衣起身,到书房里找出《周公解梦》,翻到“猪咬人”这一章,仔细一读,竟是多财多福的预兆!
何云彰蒙了,对“周公解梦”半信半疑。他看看窗外,繁星渐退,黎明即将到来,便索性穿好衣衫,洗手净脸,来到正屋大厅。这里除了平时接待重要客人外,就是初一、十五祭拜财神之地。自古以来,经商人家都特别讲究这个。
何云彰发了一会儿呆,玉翠已燃好三炷香递过来。
这玉翠真是尤物,除了模样俊俏、能歌善舞之外,还特别善解人意。何云彰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她都能知道他要干什么,总是能提前做好准备。正因如此,何云彰不惜与归善县令孙耀祖斗法,以高于孙耀祖两千两白银的价格,将玉翠从惠州最大的妓院丽春堂赎了出来,让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何云彰也因此跟孙耀祖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上好香后,何云彰面对关公像,肃立合掌,拜了三拜,心中祈祷关老爷保佑自己一家平安,保佑自己的商行财源不断。
祈祷完毕,何府的管家冯二也已收拾妥当,正在门外候着。主仆二人昨日已经商量好了,今日去马安镇赶圩,趁新谷刚落,要分店大开铺门,着重收粮。
匆匆吃完玉翠准备好的早茶,天已微明。何云彰看看冯二,见他一身马蹄袖箭衣、紧袜深统靴,显得干净利落,虽说只是个管家,却像个掌柜;再看看自己,穿的是绸缎袍褂,腰佩玉坠,明显就是一个富家员外。
何云彰觉得这样出门太过扎眼,略一沉吟,正想开口,不料玉翠却抢先说道:“老爷,您最好换套便装!”
何云彰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玉翠的俊脸,羞得玉翠两颊绯红。
冯二低眉侧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玉翠捧出浅灰色的粗布长袍,递到何云彰手中。何云彰捏了一下衣服,里面有一个硬邦邦的物件,顿时心领神会。
他换好衣服正要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喊:“阿爸,我也要去。”
原来是何云彰十七岁的儿子何少峰追了出来。
何少峰是被奶妈带大的,他自小聪明、顽皮,喜读诗书,很有见识,深受何云彰的喜爱。
冯二笑道:“少爷,我们这是出去做生意,不是游山玩水。”
何少峰回答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古人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我就是想跟着阿爸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何云彰想了想,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又觉得马安镇离惠州不远,便点头应允了。
三人走出何家大院。在他们身后,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闪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是杨氏,小的则是珠儿。珠儿望着三人的背影,张口想喊,却被杨氏一把捂住了嘴巴,没有喊出来。
何云彰带着何少峰与冯二,快步走向合江楼码头。
穿过水门大街时,何云彰看到自家开的“东江洋货店”和“洋药店”店门虽未开启,可二楼的灯光已经亮了,便知道分管这两家洋店的经理(跟洋人学来的称呼)苏子弟正在起床,心中甚是欣慰。
停泊在码头上的早班大船已经上去了许多人,有挑担的、背包的、扛箱的,也有身着长衫、手摇印花大折扇的。一些精明的小贩,挎着竹篮,趁机在船上卖早点。茶叶蛋、鸡仔饼、糯米粽子喷喷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颇为热闹。
何云彰今日要去的马安镇,就是沿西枝江逆流而上的一个圩镇。
三人上的船来,何云彰发现有几位人物比较扎眼。其中一位老者五十多岁,浑身黑衣,脸瘦须长,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凡是上船的人,他都要盯上几眼。
何云彰心中一凛,想起夜间的恶梦,于是小声嘱咐冯二不可大意。
见客人已满,船老大吆喝一声道:“坐好了,站稳了,咱家开船喽——”
船头的两个小工听见口令,同时操起竹篙,奋力往岸边的青条石上一点,木船便调好“龙头”,在“嘎吱嘎吱”声中,渐渐离开了合江楼码头。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带着一名少年飞奔而至,口中连呼道:“船家,稍停,稍停。”
船老大哪里肯停,因为这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说了,船已进入城墙门洞,只待穿过去,就算是离城入江了。这时的船离岸边有七八丈远,就算船老大是神仙,也难再扳回头。船老大连连摆手,示意中年汉子坐下趟客船。
中年汉子扭头向身后望去,只见几名官府捕快手执铁尺、钢刀,紧追过来。情势危急,中年汉子顾不上多想,把背后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缠,双手突伸,一手抓住少年的衣领,一手托住他的后腰,双臂发力,口中“嗨”的一声,把少年向船上抛去。
这一举动,把何云彰、冯二等人惊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不把少年当人看待,好比投标枪、扔石块一般,即使能抛到船上,落下地后岂不会摔个头破血流?哪知那少年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竟轻巧地落在何少峰旁边。
中年汉子见少年成功上船,于是哈哈一笑,操起码头上的一根竹竿,向几名围近他的捕快高叫一声道:“爷爷去也。”但见他猛地向前跑出几步,把竹竿往水中一撑,借着反弹之力,身子一个虎跃,犹如腾空而起的苍鹰,向客船扑来。
岸上的捕快们也看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瞅着汉子和少年离去。
中年汉子落到船上,大家才发现他嘴宽鼻阔,一脸的络腮胡子,浑身血渍斑斑,显然刚才跟捕快们有过一场恶斗。
那少年喊了声“师父”,正欲迈步上前,不料“啪”的一声,竟摔倒在甲板上。
何少峰赶紧将他搀住。这才发现,少年腿上有伤,深可见骨,鲜血正扯成线向下流淌,把脚上的软底布鞋都洇透了。
中年汉子蹲下身,撕开少年的裤腿,见血流不止,连喊几声“海仔”。少年没有答应,原来他已昏厥。
船上的乘客都只是远远围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何少峰急了,喊道:“阿爸、阿爸,你过来。”
何云彰本不想多事,可儿子救人心切,自己若不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于是,他拨开人群,快步走到三人身边。
何少峰说:“阿爸,把你装烟的布袋拿来。”
经儿子提醒,何云彰猛然想起自己抽的水烟,那烟草确实有止血消痛之效,于是赶紧掏出一大把,按在少年腿上。何少峰用自己的手帕盖住伤口,中年汉子则撕裤成条,替少年包扎。
冯二也从船上小贩那里讨得一碗凉茶,递给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感激地冲冯二点了点头。
少年喝了些凉茶后,才慢慢苏醒过来。
船上的乘客也渐渐围拢过来。
蓦地,人群中一青衣男人抽出腰刀,对着中年汉子的后背猛力劈下。中年汉子正半蹲着照看自己的徒弟,他若侧闪,青衣男人的腰刀势必会伤到何少峰。这一险象,吓得何云彰面如土色。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际,中年汉子却双手着地,右腿猛地伸出,踹在青衣男人的膝盖上。
这一脚重如千斤,青衣男人膝盖骨顿时粉碎,一声惨叫,坠入江中。
与此同时,又有两人挥刀向中年汉子砍来。这二人是一老一少,少的五短身材,秃头,后脑拖着一条短辫;老的却是那位脸瘦须长的黑衣人。
中年汉子也不起身,右脚顺势在地上一蹬,整个身子刷地倒竖起来,头下脚上,以腿代掌,向两人脸上击去。二人知他腿上功夫厉害,急忙收刀闪开。
中年汉子立直身体,指着黑衣老者道:“王老八,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回去告诉刘一通,我和他结的梁子,会当面跟他了断的!”
王老八却不答话,向那秃子递了个眼色,二人挥刀又逼了过来。
中年汉子边迎战,边说:“这位可是洪阿秃?若是,我今天能力战刘一通手下的两大金刚,也可算是人生快事。”
秃子并不答话,只顾进攻。
中年汉子以一敌二,闪转腾挪,越斗越勇。
王老八见久战不下,小眼睛一转,抽刀向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砍去。中年汉子没想到王老八如此卑鄙,待要相救,怎奈身子被秃子的刀光罩住,不得分身。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搀住少年的何少峰使出浑身的力气,抱着少年向右一滚,躲过了王老八的一刀。
中年汉子怒不可遏,不顾秃子已经横削到腰际的钢刀,身子纵起,左拳右掌,分别击向王老八的太阳穴和肩胛骨。王老八低头避过左拳,“咔”的一声,颈骨却被中年汉子的掌生生劈断,他手中的单刀“当啷”一声落在船板上。
秃子见中年汉子如此凶悍,不敢再战,扶住王老八,后退几步,跃入江中,遁水而去。
中年汉子见敌人已退,赶紧盘腿坐下,用手捂住腰间。原来,他向王老八痛下杀手时,自己的腰部亦被秃子的刀削伤。
何云彰忙把自己的烟袋递到中年汉子跟前,希望他也用烟草止血。中年汉子抬头仔细看了何云彰一眼,说了声多谢,“刺啦”一声撕开上衣,缠住正在出血的伤口。
这番打斗,把船上的乘客都吓得半死。船老大更是吩咐船工拼命划桨,只盼到前面一个埠头,这些凶人能够赶快下船。
不多时,船来到曹狮岭,这是沿江的一个小埠头。
船一停,那中年汉子即抱起名叫“海仔”的少年,腾出右手,把何少峰拉到一边,悄声说:“兄弟,今日多谢你了。”
何少峰赶紧说:“不敢当,不敢当。”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难得你如此侠义,从今后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了。”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叫李彪,今后若有难,可来象头山飞云岭找我。这个,请你小心保管,将来也许用得着。”说话间,他将一块玉佩塞到何少峰手中。
何少峰正要推辞,中年汉子说了句“后会有期”,足尖一点船沿,身子轻纵,已然落到了岸上。几个闪跃后,人影便消失在莽莽丛林之中。
中年汉子一走,船上的人就议论开了。有人说他是三合会堂口的大佬,也有人说他是天地会的余孽。更有人纳闷,说这人既和东江匪首刘一通结仇,又怎会与官府捕快作对?这些议论,听得何少峰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出生以来,今天的经历可谓凶险万分,自己经受这么一吓,好像长大了许多;喜的是,不经意间,自己竟结识了李彪这样的世外高人。细看那玉佩,晶莹剔透,上面刻有一个怒目圆睁、张着大嘴的老虎,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见阿爸和冯二向自己走来,何少峰赶紧将玉佩藏到贴身衣兜内。
何云彰搂住何少峰,本想责怪他多事,但见他浑身还在颤抖,于是赶紧拉过他的双手,握在掌心,给他一些温暖。
客船继续逆流而上,船老大拎来清水和拖把,把甲板上的血渍冲洗干净。又过了两个河埠,马安镇赫然出现在眼前。
三人踏上码头,分店的小伙计阿昌已雇好了轿子等在岸上。何云彰却坚持步行,边走边看,边询问行情。何少峰虽生在州府之内,却很少出门闲逛。今日见镇街上如此熙攘,自是目不暇接,兴奋异常,早把在船上的惊恐之感抛于脑后。
来到分号店前,门前卖五谷杂粮的人已排起了长队。分店掌柜龙诚庆和几个伙计正在紧张地量斗过秤,入仓付账。
店门右边,有两辆骡车,已用草袋装满了谷物,堆放如小山一般。赶骡子的车夫袖着双手,笑眯眯地看着伙计们忙碌。
见老东家和少爷到来,龙诚庆双眼里散发出一种复杂的光。这眼光,稍纵即逝,却让机灵的何少峰捕捉到了。何少峰心中嘀咕,自家在两江四岸和府城共开有十六家分店,所有分店的掌柜他都见过,怎么只有龙诚庆的眼光如此特别呢?
龙诚庆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将三人迎到里屋沏茶。冯二快言快语,将船上的惊险述说了一遍。龙诚庆听后,小腿竟直打颤。
龙诚庆告诉何云彰,马安镇近段日子也不怎么太平,夏粮征收季节来临,官差催租催得厉害,谁家交不齐,就把人扣押在巡检司内。前天夜里,就有六名被抓的乡民相互帮助,扭断铁链翻墙逃跑了。
何云彰皱眉说:“看来马安要出大事了,大伙须多加小心,等收足了粮食,就立即转移到城内。”
何少峰问龙诚庆:“龙掌柜,店门口怎么会有那么多卖粮的?”
何云彰哈哈一笑,说:“我们是高价收购,自然会有人来卖。这年头,国家多事,贪官横行,老百姓无法生存,只能冒险卖粮了。”
何少峰又问:“那骡车也是来卖粮的吗?”
话音未落,龙诚庆连声叫道:“我的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老爷,今日您一来马安镇,便带来了滚滚的财源。那两辆骡车是用更高的价格来收购我们谷物的呢!”
何云彰“哦”了一声,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龙诚庆小声说:“我们收三十文一斗,而客人却愿出四十文,这一转手,我们就赚了十文。”
何云彰疑惑道:“有这等好事?”
龙诚庆点头道:“是啊,客人先付了五两银子做订金,小的知道老爷今日要来,也不敢贸然作主,便让客人把货装好后,等您前来定夺。”
何云彰还是不放心,多年从商的经验告诉他,这里面有文章。试想,开这么高的价格,客人还不如直接从农户手中收购!
“你去把客人叫来,让我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客人正在对面永泰祥绸布庄采购绸子布料。”
“去吧,就说我有请。”
龙诚庆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龙诚庆便领进来一位年轻人。此人长脸、细眼,手执一把大折扇,蹬一双短靴,一身衣服穿得鲜亮。看年纪,似乎比何少峰大不了几岁。
“小生祝儒春拜见何老爷。”年轻人弯腰施礼道。
何云彰拱手还礼,忙说不敢。礼毕,他也不言语,只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祝儒春。
祝儒春面色微微一红,道:“小生有一船队,欲从大亚湾出海,急需粮草,故这些天来不计价钱,逢圩便购,还望何老爷多多相助。”
此话很明了,直释何云彰心中的疑虑。何云彰感觉此人非同小可。
祝儒春道:“何老爷若无他事,小生还要采购其他物品,容完毕后再续。”
何云彰拱手相送。
没料到,祝儒春还没走出店门,脚下突然一滑,差点儿摔倒。何云彰忙伸手相扶,祝儒春趁机搭住何云彰的肩膀,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店外。
对门永泰祥绸布庄的郭老板正眼巴巴地朝这边望着呢,见祝儒春和何云彰如此亲密,他不禁嘘了一口长气。
来到门外,祝儒春再三致谢,又大踏步进了永泰祥绸布庄。
自祝儒春进来,何少峰便一直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祝儒春的一举一动,直到祝儒春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对面,他还在深思。
“阿峰,你在想什么?”何云彰问。
何少峰没有吱声。
何云彰待要再问,何少峰突然说:“不好,快叫车夫进来。”
正在打算盘的龙诚庆见何少峰脸都急白了,心道:这个少爷,真没见过世面,什么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
龙诚庆没动,其他伙计也没动,依旧各忙各的。
何少峰蹿了出去,一把拽进一个车夫。那车夫被吓得莫名其妙。
何少峰问:“祝儒春是你们的老板?”
“谁……谁叫祝……汝……蠢?我不认识啊,有人雇了我们的骡车,说……说拉到地点才付钱。”车夫结结巴巴地说。
“拉到哪里?”
“不……不知道,他……他没说。”
何云彰一听,知道坏事了,赶紧和何少峰来到永泰祥绸布庄。
祝儒春早已不见了踪影。
郭老板正微闭眼睛,躺在柜台后面的竹椅上,满脸惬意地哼着“十八摸”。
“郭老板,快别摸了,祝儒春有没有骗走你的绸缎?”何少峰急道。
郭老板一个愣怔,翻身坐起,惊问道:“你说什么,祝老板骗我绸缎?他……他的货不是还没拉走吗?”
郭老板双眼直直地望着街对面的两辆骡车。
“赶紧醒醒吧,那是骗子用的障眼法。他往哪个方向逃了,咱们快去追。”何少峰提醒郭老板。
郭老板“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喊:“我的绸缎啊,整整一车绸缎啊……不,不,我要对面两辆骡车来抵押,那是我的,是我的。何老爷……那个死龙诚庆,你们在合伙骗我啊!”
有人去追,可哪里能寻得见祝儒春的一丝影子。
郭老板又哭又叫,引来许多人前来围观。大家细听,真相就大白了。原来,那个叫祝儒春的后生,先租了两辆骡车,以购买谷物为名,在何家分号付了订金,把货装好。然后,他又跑到永泰祥绸布庄,指着两车谷物作抵押,购走了一车绸缎。郭老板本也不敢轻易放手,可一来祝儒春出价甚高,真要兑现,利润极大。二来又见客人与何老爷勾肩搭背的走出来,凭何老爷的门店,他就放心了。结果,就被人家骗得血本无归。
郭老板被骗,何云彰心中也很难受。他让郭老板算算被骗了多少钱,郭老板拿出账簿,仅本钱就有二百两。
何云彰说:“这样吧,我为你垫一半,其他一半算是你自己买个教训,你看如何?”
何云彰话一出口,郭老板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很意外,不明白事理的人,还真以为何云彰与那骗子有勾结,不然,他干吗自愿掏钱?只有郭老板心里清楚,何云彰这是在实心实意地帮他,他深为自己刚才冤枉何云彰而羞愧,于是当胸抱拳,低着头给何云彰鞠了三个躬。
次日,何家分号继续收粮。
何云彰让店里的伙计通知两江沿岸几家分店,全力以赴开仓收粮,有多少收多少。
经过昨天的事件,龙诚庆、冯二等人都对何少峰刮目相看了。
下午稍闲,几个人正在店里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呵斥辱骂之声不绝于耳。何云彰放下茶杯,率先走出门外。只见两名黑衣差人正在殴打一位乡民。那乡民体质瘦弱,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一名差人边打边说:“何亚黄,见到我们你就想跑,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能把你抓回来。今天,你要是不把粮食缴齐,老子就把你捶扁了。”
何亚黄被打得鼻血直流,于是奋起还击,一头撞向公差的小腹。那公差没有防备,“扑通”一声,竟被撞了个仰八叉,摔倒在地。另一名公差大怒,从腰间抽出锁人的铁链,劈头盖脸抽向何亚黄。何亚黄左躲右闪,动作稍慢,就被铁链打个正着,鲜血顿时飞溅。倒在地上的公差也爬起来,抽出腰刀,咬牙切齿地往何亚黄身上砍去。
何云彰一看要出人命,马上高喊一声道:“住手。”
官差不听,反而恶狠狠地瞪了何云彰一眼,照旧穷追猛打,显然是想置何亚黄于死地。
这时,对面茶馆里忽然冲出一条汉子,那汉子手里举着个板凳,朝着持刀的官差当头砸下,嘴里还大骂道:“操你老母,敢欺负我兄弟,去死吧!”
“嘭”的一声,板凳不偏不倚,砸在官差的顶门心上,官差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另一官差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乡民造反啦,杀了官差!”
他不喊还罢,这一喊,反倒提醒了汉子,只听汉子骂道:“操你老母,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老子就反给你看看。”说着,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腰刀,对准正在逃命的官差猛掷过去,官差扑地而死。
赶圩的乡民见有人杀了官差,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这乱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如趁早脚底抹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于是,大伙纷纷罢市收摊,匆匆回家。
那汉子扶起何亚黄,疾步消失在乱糟糟的人群中。
龙诚庆说:“杀官差的汉子姓陈,名吉胜,官桥村人,习过武艺,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大伙都称他为阿胜哥,在马安是位极有影响的人物,可惜今天为救朋友,他却犯下了死罪。”
这时,就听得四下里响起嘡嘡的铜锣声,有人高叫道:“捉拿反贼何亚黄,不要放走了阿胜哥。”紧接着,十几名官差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在一位麻脸巡检的率领下,一路搜捕过来。
何云彰见卖粮的乡民早已跑光,赶紧让伙计把大门顶好拴牢,只留角门由阿昌望风。
众人回到后院,摆上酒菜,边吃边议。
何少峰年少,一坐下来,便愤然道:“这官差确实可恶,要不是阿胜哥冲出来,何亚黄岂不成了他刀下之鬼?”
龙诚庆说:“官差也有官差的难处,他们若在限期内完不成催粮任务,轻则屁股挨板子,重则丢掉饭碗。”
何少峰说:“即使丢了饭碗,也不能随意杀人啊!”
何云彰听出儿子有责怪龙诚庆之意,忙说:“我们经商人家,最希望的就是有个太平年月,而眼下,北有太平军进攻天津,中有曾国藩湘潭大战。就是在广州,也有英、法、美等国仗着船坚炮利,要求大清重新修改《南京条约》,提出要在沿海沿江口岸城市进行贸易。若是条约真的修改了,那鬼佬们今后随时都可以进入大清任何地方做买卖、传教和居住了。唉,大清内忧外患,真是朝不保夕!”
坐在下首的冯二说:“这岂不正好,这江山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却让满洲鞑子给抢去了。如今鬼佬与鞑子打起来,我汉人可趁此机会再把江山夺回来。”
何云彰深知冯二对清廷恨之入骨,他父亲年轻时参加过天地会,被砍了头,他从小就吃尽了苦头,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
何少峰却说:“谁当皇帝倒不重要,关键要亲百姓、重人才、善纳谏。隋炀帝、唐玄宗都是汉人,可他们荒淫无道,政事废弛,滥杀无辜,令人发指,人神共愤。北魏孝文帝和元世祖忽必烈都是异族人,但他们励精图治,劝课农桑,发展生产,使得国泰民安。所以,皇帝好与不好,不在乎他是不是汉人,而在乎他是否亲民爱民。”
这一番话说出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连何云彰都想不到儿子竟会有这等见解。众人端起酒来,祝贺少爷才智过人。
何云彰话题一转,交代龙诚庆近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安全,多收购一些粮食,只要有卖的,就大量收进来。
龙诚庆连连点头,他心中也明白,从今天陈吉胜杀官差的情形来看,惠州将面临一场大乱。世道一乱,囤粮就是王道。
众人酒足饭饱,天已擦黑。吃完饭的伙计出去换阿昌,却不见他的踪影。敲开左右商户的门窗问,大家都说没看到。冯二急了,赶紧派出店内所有的伙计到街上去寻找。
半个时辰后,伙计们陆续回来,一个个黑着脸,垂着头。看表情,就知道没找着。何云彰想,这阿昌做事乖巧,精明能干,深得龙诚庆的喜欢,此时不吭声走掉,既没偷钱,也没带物,难道是……何少峰开腔道:“阿爸,我们应该去巡检司看看。”
大家都点头称是。
在清朝,凡商贾繁华的圩镇都设有巡检司,主官为巡检,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分掌粮马、征税、缉捕等,与管户籍、打官司的丞簿尉统称“佐杂之官”。
趁着夜色,何云彰带着大伙来到巡检司,向把门的官差一打听,阿昌果然被抓到这里来了。
把门的官差不认识何云彰,但认识龙诚庆,知道他是粮店的掌柜,有钱,于是对他说:“阿昌通匪,杀了官差,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龙诚庆一听,吓得额头直冒汗,口中连声喊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杀人者明明是阿胜哥,怎么就赖到我家阿昌头上来了呢?”
官差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何云彰走上前去,伸手塞给官差一锭银子,然后抱拳当胸,弯腰施礼说:“兄台辛苦,能否通禀巡检一声,我们有事向他汇报。”
官差暗中掂了掂银子,足足有五两之多,心中窃喜,便进去通报了。
不大一会儿,麻脸巡检就走了出来。
何云彰连忙拱手问好,并简洁地把商行门前所见的情景叙述了一遍。
麻脸巡检眼一瞪道:“你说阿昌无辜,难道是我抓错了人?我手下两个弟兄哪个地方不能死,怎么偏偏死在你们商行门口?来人,把龙诚庆也给我抓了!”
两名官差一听,响亮地应了一声“喳”,就要动手。
何云彰没想到麻脸巡检如此蛮横,他双手一拦,厉声说:“慢着,你这里还讲不讲王法?”
麻脸巡检“嘿嘿”冷笑道:“王法?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子的话就是王法。现在杀了你们,还可以让你们无话可说,你信不信?”
本来,何云彰想抬出自己与惠州知府张桂联的关系,来压压麻脸巡检的气焰,可听他这么一说,何云彰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于是赶紧满脸堆笑,说:“大人说得极是,刚才我一时糊涂,冒犯了大人,请多多原谅,在下给大人赔罪了。”弯腰之际,他已经把一张银票塞了过去。
借着檐下灯笼的光照,麻脸巡检看清银票面额是五百两,心中吃了一惊: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定非等闲之辈。
收下银票后,麻脸巡检和气了许多,说:“既然你们有这么多人证明阿昌没有杀人,那明日我再问问。今晚就暂时押在这里,你们可进去与他打个招呼。”
这话出口,就等于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何云彰带着大伙跟随把门的官差来到后院,果然看到了被关在小屋内的阿昌。和阿昌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五六个人,全都被五花大绑,戴着脚镣。
阿昌见到大伙,呜呜直哭。他比何少峰小一岁,一个小伙计哪经历过这种场面。
何云彰掏出手帕替阿昌擦干眼泪,安慰他别哭,说明天就可以回去。把门的官差最善察言观色,见麻脸巡检先硬后软,知道已得了好处,再加上自己也收到实惠,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阿昌提出来,解掉他身上的绳索,把他单独关在一间有铺的小屋里。
龙诚庆连连称谢,又给了官差几十文钱,让他请弟兄们去宵夜喝茶。
等到返回店内时,已是子夜时分。大伙又困又乏,倒在床上,酣然入梦。
一夜无话,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大伙洗漱完毕,吃了早点,便一同来到巡检司。只见巡检司大门虚掩,既没有值班站岗的,也听不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与平日里的喧嚣相比,简直太静了,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何云彰心中一凛,冲冯二点了一下头。
冯二走上台阶,边拍门,边高喊:“里面有人吗?”连喊了几声,竟没有一点儿回音。
何云彰觉得蹊跷,疾步跨到门前,探头往里一看,只见院内横七竖八地倒着官差的尸体,情形惨不忍睹。显然,昨夜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斗。
何云彰指挥众人,察看是否还有出气的。众人挨个地摸,却发现没有一个活口,数一数,共有八具尸体,独不见麻脸巡检。再往后面一看,人犯一个也不在,阿昌也不见了。
何云彰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退。”
众人惊魂未定地撤回店内。
何云彰说:“看来马安非常危急,贼人敢杀这么多官差,一定是有组织有准备的,我们要做好应对之策。”
沉思半晌后,何云彰作出安排。派一名伙计速去码头雇一大两小三艘船来,大船装货,把这里已收购的粮食全部运到惠州。小船划行快,一条交给冯二,让他火速通知东江、西枝江两岸的分店,立即遣散伙计,埋藏货物,确保人身安全。另外一条则载着他和何少峰先回惠州,坐镇总部,协调各方,顺便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知府和总兵。
大家一致赞同,随即分头行动。
俄顷,派出去雇船的伙计匆匆返回,气喘吁吁地禀报,说所有的路口均被头包红巾的汉子把守着,只许进不许出,看样子,哪些人是要举兵造反。
何云彰问龙诚庆:“此处可有小道进出圩镇?”
龙诚庆还没想好,出去雇船的伙计忙说:“有一条,可我已去看过,同样有红巾汉子把守,只不过比大道上的人少,只有三名。”
何云彰听完后,面露喜色。
众人不解,何云彰说:“看来,举事的人对马安的地形了如指掌,只是不会用兵。待天黑之后,我们按计行事,冲出马安,返回惠州。只可惜,这里的粮食不能带走,需要先行埋藏。”
大伙见何云彰说得信心十足,紧张的神情这才稍稍放松。他们忙打开后院的地窖,将收购的谷米、花生、茶叶、番薯等悉数往里搬。
粮食藏好后,何云彰吩咐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待到晚上再行动。大伙躺在床上,既兴奋又紧张,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有何云彰倒头便睡,不大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二更时分,龙诚庆叫醒众人。
大伙收拾停当,在小伙计的带领下,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出了店门。
所谓走小道,就是避开大道,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绕过巷子口把守的红巾汉子,转入一片小竹林,来到西枝江边。再往前走三四里,就到了马安埠头。一旦到了埠头,河宽地广的,只要有银子,骑马乘船都非常方便。
小伙计路熟,七弯八拐,就把众人带到了巷子口。
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三条人影守在那里。一个身材高大,另外两个身材稍矮。
按何云彰的设想,先由龙诚庆引开哨位向东跑,剩下的二人,则由小伙计吆喝着朝相反的方向引开。何云彰他们便可趁机穿过大路,潜入竹林里。
这计策说不上高明,但实用。
众人正要依计行事,忽见一条火把由远及近,三名头包红巾的汉子来到大个子哨位面前。其中一个抱拳拱手后,拢食指和中指在胸前一划,说:“广东洪竹世间稀,林中三六七十一。”
大个子哨位以拇指为天,以小指为地,跟着说:“天下英雄风云会,金台山堂首创立。”
借着通明的火光,何云彰发现,大个子哨位长相极为恐怖,高额头,凹眼睛,蒜头鼻子雷公嘴。最要命的是,一条刀疤从他的右脑门斜切到下颌,半张脸上像是趴着一条脱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骇人。
这张吓人的脸,一下子把何云彰的记忆激活了。他想,这人怎么如此眼熟?
只听来人说:“大佬尊姓,位驾几何?”
大个子哨位回答道:“惭愧,惭愧,罗亚雄便是在下,花冠(洪门中的职务)而已。”
罗亚雄!何云彰蓦然想起,这人不就是十多年前在东江上劫他船只的那个家伙吗?
来人听罗亚雄这么一说,嘴中“哦”了一声,忙毕恭毕敬道:“我等三人是检口、守口、斗口,归雄哥管辖,现奉李圣贤之命,召雄哥回去,共议大事。”
罗亚雄点了点头,说:“这个路口很重要,稍有胆识的人,若要出去,就会走这条小路,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守在这里。你们若接替我,要多亮些火把,还要再多找两个人。切记,守住此地不让人出去即可,千万不可乱杀无辜。”
何云彰闻听此言,身上不禁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自己太小看这些红巾军了,原来这些乡野汉子也有见识。若按罗亚雄的交代,这条路今晚是走不通的。
谁知来人却说:“李圣贤吩咐,所有路口都撤哨,因为今夜就要选帅,鞑子兵若来,正好杀他个片甲不留,以壮军威。”
这话一出,罗亚雄和何云彰都愣住了。
罗亚雄问:“元帅有没有确定是哪位大佬来当?”
来人说:“雄哥这就跟我走,大伙正在商议此事,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罗亚雄刚要抬腿,却听得黑暗中有人断喝到:“亚雄,别走!”
初听时,声音较远,待到音落,一条人影已跃至跟前,原来是王老八!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绷带,显然颈骨还没有完全康复。
“大佬,你这是……”罗亚雄盯着王老八问。
“先别提这事,我是来告诉你,刘舵主让你回去。”王老八道。
罗亚雄脸色一凛,沉声回道:“大佬,我意已决,不想再当水匪,请你们不要逼我。”
王老八瓮声道:“刘舵主打算把舵主之位让给你,你难道也不想回去?”
罗亚雄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
王老八“嘿嘿”一笑,说:“我不骗你,舵主已被人打成重伤,所以特地让我出来找你,大伙都等你回去主持舵中事务呢!”
罗亚雄一愣,问:“是谁打伤了舵主?”
王老八道:“还有谁,李彪啊。”
躲在巷子里的何少峰颇为惊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玉佩。从王老八和罗亚雄的对话中,何少峰听明白了,来马安时在船上遇到的师徒二人,武艺高强的那个就是李彪,而王老八和罗亚雄则都是东江水匪刘一通的部下。
“那我更不能回去了。”罗亚雄说。
“你是怕了吗?舵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王老八步步紧逼。
“我不怕,我就是不想当水匪,更不想与土匪火并。”罗亚雄语气坚定道。
王老八眼睛一转,说:“你们这些人起事造反,难道不是比水匪、土匪更大的匪吗?”
王老八此语一出,竟把罗亚雄身边一个长得像胖冬瓜一样的人惹恼了,他破口大骂道:“你个衰佬,敢辱没我们义军,找死啊?”
胖冬瓜还没骂完,王老八已经晃动身形,手臂暴长数寸,“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直打得胖冬瓜原地转了两圈,随即他“哇”的一声,几颗门牙随着满口血水吐了出来。
红巾汉子们一见,赶紧抽出佩刀,将王老八围住。
罗亚雄一摆手,对王老八说:“大佬请回,当什么样的匪,我自有抉择。刘舵主的恩情容我日后再报。”说完,他侧身握拳,把头偏向一边,意在送客!
王老八见罗亚雄似是铁了心,便伤心地狂笑起来。片刻后,王老八突然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罗亚雄大惊,赶紧伸手去扶。两人身体相贴的一瞬间,王老八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下了罗亚雄腰间佩戴的一个龟符。
别人没留意,何云彰和何少峰则看得一清二楚。
得手后,王老八立即推开罗亚雄,说:“亚雄,你太让我失望了。从此后,你我各奔前程,东江之事,请你不要再管,告辞了。”说完,纵身而去。
胖冬瓜有些不服气地说:“就这样便宜了那个衰佬?”
罗亚雄说:“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们几个的脑袋早就搬家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啊!”红巾汉子们一听,都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罗亚雄等人走后,何云彰好奇心顿起,当即决定,让龙诚庆和伙计返回店内,近段时间不用开张,着重打听阿昌的下落;冯二还是按原计划去通知各分店;他则要带着儿子何少峰去瞧瞧红巾军是如何选帅的。
大伙一听都震惊了:这可是与狼共舞,稍不留意,就会有生命危险啊!
何云彰小声说:“我是个生意人,他们是造反的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应该不会有事。”说完,他一摆手,要大家赶紧行动。
大伙见老东家意志坚决,也不敢再劝,只好互道保重,拱手作别。
何云彰敢做这样的决定,除了他胆大心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身上揣着个硬邦邦的物件,也就是玉翠给他换衣服时藏下的救命之物。
这晚正是六月初六,民间传统的姑姑节。若在太平盛世,这本是一个亲情浓郁的夜晚,各家各户都要请回已出嫁的老少姑娘,拉拉家常,说说话,好好招待一番,然后再送回娘家去。可是,如今长毛作乱,大清四处硝烟弥漫,地处岭南的惠州也难觅节日的温馨气氛。
何云彰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何少峰,见儿子一脸自信,毫无畏缩害怕情绪,心中甚是宽慰。
父子二人紧紧跟随罗亚雄他们的火把,穿过一片香蕉林,进入一个名叫沙坳官桥围的村子。
村子中间有块空地,已设好祭坛供桌,上面摆放着一尊神像。神像双眉斜飞,方面大耳,目光炯炯,很是威武。神像前有一块牌子,借助四周通明的火把,何云彰极尽目力,才隐约看清是个“谭”字。
何云彰心中马上明白,原来这帮人敬的是谭公。
谭公真名谭德,生于元代,惠州府人。他神通广大,七八岁时就能呼风唤雨、伏龙驯蛇,十三岁时在惠东九龙峰得道成仙,所以在当地很受百姓的崇拜。
围绕着谭公神像,香案上摆放着猪头、全鸡、鲜鱼三牲祭品,香炉里点烧着三炷高香,青烟缭绕。
四周的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
罗亚雄走进场子,立刻有人起身相迎,将他拥入中间。何云彰拉住何少峰的手,在一棵大树底下伏了下来。
这时,陆陆续续又有人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个个头包红巾,手执兵器。
待人稍静,场子中间站起来一位老者,冲着众人抱拳施礼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李佑伦向大家问好。”他刚一报名,众人便齐声欢呼起来,一看便知他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李佑伦接着说:“今晚我们在此聚会,来的都不是外人,我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前天,我们有一位兄弟叫何亚黄,因为没缴够官粮,被两名官差当街殴打。各位兄弟都知道,近两年来,惠州不是旱灾,就是水涝,稻子基本没收成,只有靠杂粮勉强活命。今年稍稍好些,田地里有点儿收成了,可官差却来加倍征收前两年的欠粮,稍有不满意的,轻则痛打一顿,重则抓去坐牢。何兄弟家大口阔,上有八十多岁的奶奶,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里仅剩一担稻米,若是全部上缴,一家老小岂不得活活饿死?因为未缴齐征粮,官差一见到何兄弟就打,甚至差点儿要了他的性命。紧急时刻,是我们的好兄弟阿胜哥杀了两名官差,出手救下了何兄弟。各位兄弟,你们想想,要是你们见到自家兄弟将要被官差所杀,你们会不会出手相救?你们会不会杀了欺负我们的差人呢?”
席地而坐的汉子们齐声答道:“会!会杀了狗日的差人。”
李佑伦见大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遂朗声说道:“我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早就受够了鞑子的欺侮。朝廷上下官官相护,满人看不起我们汉人,我们作牛作马,还填不饱肚皮,而那些八旗子弟,即使无才无德也世袭官位,这是在用我们的血汗来喂肥他们的肠胃啊。有些有钱的汉人,即使能当个一官半职,也都是拿银子买的。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挖来的!他们的黑心造就了这个黑暗的世道,所以,洪天王才举兵起义。各位兄弟,各位父老乡亲,今晚,我们也选出自己起义的元帅,真刀真枪地与气数快尽的狗鞑子大干一场,夺回我们汉人的江山,由我们汉人来坐龙椅,当皇帝,好不好?”
李佑伦这么一鼓动,众人马上热血沸腾,呼声震天,都说好。
有人说:“阿胜哥义薄云天,敢作敢当,我们就选他当元帅吧。”
陈吉胜一听,连忙站起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说:“谢谢兄弟们的抬爱!只是,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哪能当元帅?若让我冲锋陷阵,我绝不含糊。”
又有人说:“那就由李圣贤(众人对李佑伦的尊称)任元帅吧,李圣贤能文能武,弟子众多,又是前五堂的军师,名声响,威望重,由他领导义军,我们口服心服。”
李佑伦抱了抱拳,说道:“赶走鞑子,还我河山,我本义不容辞,只是我如今只剩下一条腿,领军自然有损军威,还是做军师更能尽我之力。”
这时,有位汉子站起身来,朗声道:“我推荐一位大佬,定能不负此任。”
何云彰与何少峰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瞧,原来是先前去接罗亚雄的一位汉子。
大伙见说,纷纷嚷道:“快说,是哪位大佬?”
汉子说:“我说的这位大佬就是花冠罗亚雄。”
罗亚雄一听,也站起身,连说不敢当。
众人见罗亚雄面相丑陋,又太谦让,不禁摇起头来。
正在此时,忽然从人群外面闯进来一个青衣男子。此人声大如雷,边走边说:“各位这么谦虚,不如我来当这个元帅吧!”
有人见青衣男子说话鲁莽,便起身相拦。青衣男人分花拂柳,一眨眼便到了圈子中间。火光下,只见他身材魁梧,满面胡子,脸扁嘴阔,大鼻朝天,酷似钟馗,很有煞气。
一位五短身材的汉子起身怒斥道:“你是何人,敢来闯场子?”说话之时,双掌已经推出。
青衣男子哈哈一笑,说声“得罪了”,一招猿猴献桃,右手搭住汉子的掌沿,往前一带,足下同时勾出,汉子收势不住,膝弯一酸,单腿就要跪下。
旁边的罗亚雄赶紧出手相助,他右掌一带,扯着汉子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同时,左掌横削,击向青衣男子的软肋。
青衣男子看着罗亚雄,怪笑道:“好丑的鬼脸!”说话间,也不闪避,反手猛出一拳,后发先至,直击罗亚雄的门面。
这招“围魏救赵”,罗亚雄若不撒手,必然两败俱伤。他还没摸清对方是敌是友,自然不肯全力相拼,只得借势一跃,躲开青衣男子的冲天一炮。
青衣男子一出手便击退了两人,围观的汉子们都齐声叫好起来。
青衣男子一抱拳,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翟名火姑是也。”
这一报名号,连李佑伦都鼓起掌来。何云彰自从翟火姑进来,就在留意李佑伦的神情。李佑伦表面很平静,双目含笑,就连刚才三人交手,他都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当李佑伦带头鼓掌之后,何云彰终于看清楚,这翟火姑的出场,李佑伦似是早已知道。
果然,不待掌声停下,李佑伦就说道:“今晚,翟大侠能够出面,实出我之意料。翟大侠是我们南粤好汉的领头羊,他幼年时就爱打抱不平,多次被官府追捕,如今是何六(另一支义军的首领)的副将,行军打仗颇有经验。他听说阿胜哥杀了官差,特地回来助阵,有他来当元帅,我们推翻鞑子就指日可待了。”
这话有点儿自相矛盾,可在座的汉子们大都是粗人,哪里听得出端倪。再加上人群中有不少人识得翟火姑,又见他武艺超群,四下里便呼应声如雷:“好,我们选翟火姑为帅!”
翟火姑见大伙如此拥护自己,更是豪气冲天。他往祭坛供桌前一站,高声说道:“既然大家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在谭公面前给大家送份厚礼。兄弟们,把清廷的鹰犬带上来。”
随着翟火姑一声大喝,几位红巾汉子押着一位官差走上前来。那官差被绳索捆了个结实,口中塞满了烂布。
何云彰与何少峰仔细一看,竟是麻脸巡检。看来,劫杀巡检司之事,定是翟火姑所为。
麻脸巡检被押到祭坛前,口中烂布被除掉。他稍事喘息后,张嘴就骂:“翟火姑,我日你祖宗!你这反贼,杀官差,放犯人,我与你誓不两立!”
麻脸巡检骂得正起劲,冷不防翟火姑突然出拳,打在他脸上,他顿时头晕目眩,口吐鲜血。
麻脸巡检毫不怯懦,继续叫骂到:“翟火姑,你个龟孙子,逼犯人立下投名状,杀我兄弟,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你。”怒骂声中,他一头撞向翟火姑。
麻脸巡检个子高,身体重,这一撞又拼足了力气,不啻一柄舞动的大铁锤当胸砸来。翟火姑机警得很,急忙跨步拧身,一招横扫千军,右肘贯注全力,击在麻脸巡检太阳穴上。随后,他手起刀落,将麻脸巡检的人头砍落在地。
众人见状,有的击掌叫好,有的摇头叹息。何云彰在心里倒是暗暗佩服麻脸巡检是条好汉。
翟火姑甚是得意,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高声叫道:“大伙选我当元帅,今有谭公见证,我发誓:将尽心尽责,以忠心义气为先,结交四海兄弟,带领大家奋勇杀敌,绝不贪生怕死,绝不恃强凌弱,同心协力,剿灭满清鞑子。如遇事三心二意,避不出力,将死在乱刀之下。”言毕,他对着谭公神像拜了三拜。接着,他又抽出腰刀,朝着供桌的一角劈下,桌角应声而断。
众人见翟火姑如此发誓,信心大振。在李佑伦的带头下,大伙齐声附和道:“我们一心拥护翟大元帅,与清廷血拼到底!”
选帅成功,李佑伦吩咐上酒上菜,手下兵丁将早已准备好的白切鸡、熟牛肉、熟羊肉以及大坛大坛的客家娘酒搬了上来。坛子开口,酒香四溢。这时,大家也有点儿饿了。有了酒,群雄更是激动,大家敞开胸怀,大吃大喝起来。
趁此时机,翟火姑与李佑伦、何亚黄、陈吉胜、罗亚雄等人商议具体起义事宜。好在李佑伦从过军,带过兵,很快就理出了头绪。待大伙酒喝到七成,李佑伦站起来宣布:今晚义军成立,以花布作军旗,义军全称就叫“粤东花旗军”;翟火姑为大元帅,李佑伦为军师,陈吉胜为飞龙将军,何亚黄为飞虎将军,罗亚雄为骠骑将军;义军以马安、官桥、沙澳一带为根据地,率今晚集会的千余兄弟向清廷宣战。
李佑伦宣布完毕,众汉子趁着酒性,嗷嗷大叫,山呼万岁,异常兴奋,仿佛天下唾手可得。
就在大家要立起身时,天色忽变,空地四处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可谓飞沙走石,凌厉无比,供桌上的火烛齐刷刷地被吹灭了。
随着风力越来越大,祭坛上的谭公神像也被刮倒在地。翟火姑一看,心惊胆战,忙跪下来想捧起神像。不料想,神像随风移动,他一捧,却捧住了麻脸巡检的头颅。翟火姑“啊呀”一声大叫,把头颅奋力抛出,正好向何云彰父子藏身的大树下抛来。那神像也像长了眼睛,紧跟着头颅向这边滚。何云彰一看不好,拉起何少峰就跑。
他俩这一动,就被李佑伦他们发现了。本来刮起这股怪风,就有人在小声嘀咕:怕是老天爷不同意大伙起事!这议论虽小,却很动摇军心。李佑伦正愁没办法安抚军心,一见何云彰父子现身,不禁大喜,指着二人的身影道:“各位兄弟,这风,是上天助我们成功的吉风,你们看,连谭公都在帮我们抓奸细呢!”
众人觉得有理,要不是风把谭公刮下来,他们哪里知道树后还有人在躲着偷听。
“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众人叫喊起来。
十几个花旗军跳将起来,朝着何氏父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何云彰本不想跑得,凭他东江商行大老板的身份,再加上身上的“硬物”,就可确保他父子俩性命无忧。可李佑伦一吆喝,他就知道麻烦大了,心里便没有了必胜的把握,只有跑。
何云彰边跑边从袍子里掏出“硬物”,递给何少峰,说:“峰仔,拿住了。”
何少峰接过去一看,竟是一把火药枪。
这枪,是居住在广州的英国传教士罗伯特·艾伟德送给何云彰的。东江商行能够迅速崛起,除了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还得到了外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罗伯特·艾伟德就是何云彰商业上的好伙伴。
对于火药枪,何少峰只玩过一次。他知道这玩意儿威力巨大,只要一扣扳机,数十米外的石头都能被它击得粉碎。
“知道怎么用不?”何云彰气喘吁吁地问。
何少峰没有立即回答,眼见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他才吐出一个字:“换。”意思是,父子俩不论谁被花旗军抓住,只要拿出枪来,以枪换命,花旗军绝对会同意。因为这种枪先进得很,是英国人造的,可以连发两粒子弹。
何云彰笑道:“好儿子,跟我的想法一样,商行今后就靠你了。来,我们分开跑。”
何云彰父子跑得快,后面的追兵也追得急。
在一个岔路口,父子俩一个向左跑,一个向右跑。
然而,当何云彰跑到西枝江边时,他却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
“傻仔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明明知道用‘换’是高明的,怎么就变成‘放’了呢?”何云彰顿足道。
眼见追兵已到跟前,何云彰体力渐差,也不想再跑,于是奋力一跃,扎入西枝江中。
湍急的水流打着漩涡,卷起层层浪花,瞬间就把何云彰吞没得无踪无影。
何少峰之所以开枪,完全是为了救何云彰。
父子二人分开后,那些花旗军追过来,两边一瞧,只看到了何云彰,却没看到何少峰,因为何少峰比较精,他就地一滚,就躲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追兵们看左边没人,自然往右边追。
何少峰一看,急了,心想,若是阿爸被抓,自己不就是不孝了吗?我得舍命救阿爸!因此,他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掏出火枪,朝天就是一枪。
这一枪,震耳欲聋,把正在商议大事的翟火姑吓了一跳。有枪声就说明问题很严重,就说明逃跑的人非同一般!于是,他抽刀在手,带着一班人旋风般地向枪响之处追过去。
借着渐明的天光,翟火姑看到了何少峰手中拿着的火枪。他手指一弹,一粒石子激射而出,正中何少峰的手腕,火枪应声落地。
几个花旗军扑上前去,把何少峰捆了个结实。
翟火姑见是一个少年坏了自己的大事,心中甚为恼怒,说:“拉下去,杀了。”
何少峰本想义军应该是“义”字当先,至少该问一问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没想到翟火姑却如此霸道,不问青红皂白就滥杀无辜,于是义愤填膺,大骂道:“你这个强盗,肯定不得好死。”
翟火姑大怒,一把揪住何少峰的衣襟,左手伸出,双臂较力,“嘿”的一声,将身高五尺的何少峰举过头顶,准备摔死他。就在此时,一枚玉佩从何少峰贴身的衣兜里掉了下来,在火把的照耀下,闪出一道绚丽的亮光。
李佑伦不待玉佩落地,一个燕子抄手,用衣袖将其裹住,同时高喊了一声:“慢!”
翟火姑也看到了玉佩,特别是看到那怒目圆睁的虎头时,他僵住了。随后,他慢慢把何少峰放了下来。
罗亚雄等人也围了上来。
李佑伦问:“请问少侠,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何少峰一把抢过玉佩,说:“这是我大哥给我的。”
李佑伦闻言一惊,翟火姑也瞪圆了眼睛。
“不可能,别听这衰仔瞎吹!”翟火姑一声怒喝,“你说,你大哥长什么模样?他是干什么的?”
“我都不想睬你,你这么暴躁还能当元帅?你带兵必定会打败仗!”何少峰话音刚落,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火姑,不得无礼。”李佑伦移身挡在何少峰面前,“我们还是听他说下去。”
“我大哥嘴宽鼻阔,一脸络腮胡子。我只不过出手相助了海仔,他才视我为兄弟,还交代我有困难便去象头山飞云岭找他。”何少峰知道,自己若说不出原因,这伙人肯定饶不了他。
李佑伦点了点头,又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何少峰本想说是我阿爸,可眼珠一转,忙说:“是我们老板,邹记绸布庄的掌柜。”
“这火枪是哪里来的?”
“在广州洋行买的。”
“那你们干吗要在这里偷听我们的秘密?”
“咳,我们才不愿意听呢,是你们封路了,我们回不去,误打误撞才到这里来的。”
何少峰刚说到这里,几个追赶何云彰的花旗军就跑来报告说,被追赶的人跳了西枝江,看来是活不成了。
何少峰一听,眼前突然一黑。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又累,又怕,又恐怖,毕竟他才十七岁,哪经得住这么多的折腾。这时又听说父亲跳水,难以活命,真是伤心欲绝,不由昏厥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帘,竟是头戴红巾的阿昌。
“少爷,你总算醒了!”阿昌一脸欣喜道。
“阿昌,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里?”何少峰一脸狐疑。
“少爷,这里是军营,你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可把我吓坏了。”阿昌激动地说。
何少峰一听说自己在兵营,马上翻身坐起。还好,他看见自己一身布衣,没有被换成花旗军的服装,火药枪也在枕边。
阿昌说:“少爷,你放心,李圣贤已吩咐大家不要为难你,罗将军单独把你要到他帐下,还让小的来服侍你……”
在阿昌的絮絮叨叨中,何少峰弄清了许多不知道的细节。
那晚,阿昌被单独关起来后,他又紧张,又害怕,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刚要进入梦乡,就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阿昌慌忙下床,趴着窗子向外观看,只见十多名蒙面黑衣人手执鬼头大刀破门而入。那些官差听到声响,情知不妙,赶紧操起家伙迎战,可慌乱之中根本不是黑衣人的对手,纷纷被打倒在地。
奇怪的是,官差虽被打倒,黑衣人却不下毒手,而是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哭爹叫娘。
麻脸巡检刚从房间里出来,就被一条大布袋当头罩下。那布袋里是有迷药的,麻脸巡检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所有官差均被放倒后,十多名黑衣人这才取下面罩,带头的人正是翟火姑和陈吉胜。
翟火姑吩咐手下,用桶凉水把麻脸巡检泼醒,再放出所有被抓的人。
麻脸巡检一醒来就大骂翟火姑,翟火姑“嘿嘿”冷笑,对着麻脸巡检的哑穴猛踢了几脚。麻脸巡检浑身抽搐,再也发不出声音。
对于放出来的“犯人”,翟火姑给他们指出了两条路:第一,可以回家,但必须杀死一名官差;第二,跟他一起造反。
有位乡民既想回家,又不想杀官差,于是向翟火姑磕头求饶,希望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翟火姑并不答话,只把那乡民带到麻脸巡检面前。麻脸巡检脸色铁青,眼珠通红,一言不发。乡民不知原因,看着麻脸巡检可憎的面目,以为官府不会放过自己,心想,既然这样,反正都是死,不如反了他个狗日的。于是,那乡民操起一把大刀,“噗”的一声插进了身旁一名官差的胸膛。
有了带头的,其他的人马上跟着干起来,阿昌也在其列。
杀了人,阿昌自然不敢回何家分号,于是跟着翟火姑等人到了花旗军的军营,成了骠骑将军罗亚雄的亲兵。
阿昌说,别看罗将军长相丑陋,为人倒挺仗义,接触越久,就越是觉得他为人好。
听完阿昌的讲述,何少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罗亚雄是条好汉。
沉默了片刻,何少峰又问:“阿昌,那他们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阿昌说:“不知道,他们都叫你小伙计。”
何少峰沉默了,半天才说:“也不知我阿爸现在怎么样了?”
阿昌摇了摇头。
何少峰忽然起身说:“那我现在可不可以回去?”
阿昌点头道:“当然可以,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只不过,现在外面正在打仗。”
何少峰一愣,说:“打仗?”
阿昌说:“是啊,听说是惠州绿营守备罗光灿派的人马。”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了“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走,去看看。”何少峰穿好靴子,拉起阿昌的手就要往外跑。阿昌机灵,一伸手,扯下一条红巾系在何少峰头上。
两人顺着鼓声,来到一处高岗之地。果然看到山坡下旌旗招展,有两支队伍正在厮杀。一支是花旗军,一支是清兵。
按照惠州绿营守备罗光灿的防线部署,水口作为惠州城外水陆交通要道,具有明显的战略优势,故派一位姓牛的把总领兵三百在此驻守,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既可迅速向城内报信,也可出兵镇压。马安距水口最近,翟火姑起义声势不小,牛把总得到消息后,认为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便率兵来攻,没想到却遇到了对手。
翟火姑、李佑伦等人对周边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而牛把总却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的队伍从水口出发,没走多远,已是拉拉杂杂,不成队形了。
进入马安地界,只见四五个花旗军士兵,推着一辆拉着粮草的独轮车迎面而来。乍见清军,花旗军士兵吓得丢下车子,扭头就跑。
牛把总骑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快,把这几个反贼给我活捉了,回去重重有赏。”
清兵一听,即刻蜂拥前追。这一追,自然就落入了花旗军的伏击圈。
三百名清兵进入山谷后,却四处不见花旗军的影子。牛把总感觉中计,连忙指挥士兵回撤,可哪里还有逃生的机会。只听一声炮响,山谷入口处已被一支队伍封住。
当头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骑在马上,手执弓弩,背负砍刀,威风凛凛。他身后竖着一面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翟”字。
牛把总见出口被堵,赶紧折身向右边一坡势稍缓的山包上跑。还没跑到近前,只听锣鼓齐响,箭似飞蝗,跑在前面的清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牛把总只得掉转马头,率领清兵与花旗军战在一处。
何少峰从高处向下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完了,完了,清兵已入围地了。”
阿昌不懂,忙问:“少爷,啥叫围地?”
何少峰说:“这是孙子的用兵之法,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也。”
从内心来讲,何少峰希望清兵能够获胜或突围出去,因为两相比较,他觉得自己跟清兵更亲近一些,毕竟何府平日里迎来送往的,不是绿营守备,就是知府县丞。可是两军一对阵,何少峰就觉得清兵大事不妙。先不用说进入花旗军布置好的围地,单讲两支军队的将领,给士兵带来的信心就有天壤之别。翟火姑虽是莽汉,不讨何少峰喜欢,可人家打起仗来,那是冲锋在前,哪里清兵多,他就往哪里冲,边打边吼,声若惊雷,愈战愈勇。他这么一马当先,跟随他身后的花旗军更是奋勇向前。而清兵却不一样,牛把总手执一柄火枪,躲在队伍后面,咆哮着让清兵向前冲。有个士兵刚扭头向后跑,牛把总就一枪把他打死了。牛把总的火枪只能放一次,要再想装弹,已经来不及了。清兵见花旗军比虎狼还凶猛,哪里还肯听牛把总的指挥,纷纷抱头鼠窜。
牛把总丢下火枪,刚要抽腰刀,翟火姑快马已到跟前,手起刀落,将牛把总的脑袋砍飞了出去。
三百名清兵除了被杀死的,其余全部被俘。
这一仗,花旗军大获全胜。
阿昌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
何少峰倒没这么兴奋,他在思考,这仗要是他带兵,如何才能战胜花旗军。他弯下腰去,想找几粒石子做个模型,摆摆阵。
也就是这么无意间的一弯腰,一支利箭竟贴着他的后背射了过来,箭羽将他的外袍撕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两人吓了一大跳。背后竟有人射暗箭,想致何少峰于死地!
何少峰和阿昌回头去看,但见一个身材不高的蒙面人闪身躲进了树林里,那身影好眼熟!
睁开眼时,何云彰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只不过,这床会动,一摇一摇的,身边还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多岁,身材高瘦,长方脸,浓眉毛。此人面相有些熟悉,何云彰似曾相识。中年男人身边是个小妹仔,长得小巧玲珑。
“这是哪里?”何云彰问。
“是红船,何爷。”中年男人的应答声极为恭敬。
一听是红船,何云彰马上想起来了,问:“你是马班主?”
中年男人弯下腰,谦卑地说:“小人正是马三,何爷,来,快喝碗姜汤。”
马三一挥手,有人挑开帘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何云彰喝完,浑身的毛孔舒展开来,头,也不再那么痛了。
原来,把何云彰从江底救起来的正是红船子弟。
红船子弟,在清朝末年是名噪南粤的戏班子,由北京名伶张五创办,以京剧、昆曲为主,兼蓄岭南民间音乐,也称粤剧。雍正五年,张五因在京城得罪官府,化装易容逃至广东,寄居于佛山开馆授徒,培养了数百名弟子。艺成后,弟子们拉帮结伙,以红船为交通工具,在沿海一带卖艺谋生,故被老百姓称为“红船子弟”。
每年春节、中秋,惠州城里的达官显贵们都要邀请红船弟子为府城老百姓唱上几天大戏。何云彰也爱看戏,赏钱自然给得多。有一年,大家请的戏班是马家班,班主名叫马三。
这马三有“花旦王”之称,生旦净末丑无所不能,手眼身法步,样样有套数,让人沉醉迷恋。最后一天晚上,马家班正在上演《封神榜》时,不料后台的火烛被打翻,点燃了满箱的戏衣,整个戏场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虽经众人及时抢救,但马家班用绫罗绸缎铺起来的家底却被大火烧了个精光。
马三和众弟子欲哭无泪,希望惠州的商贾们能给他们一些施舍,谁知却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关键时候,何云彰送来了三百两银子,这三百两银子足够马家班重新购置一套崭新的行头了。所以,马三对何云彰的恩情一直没齿难忘。这次,马家班打算上惠东赶场,进入马安地界不久,竟遇到了落水的何云彰。
见何云彰精神好转,马三把船上的众弟子叫进来,向何云彰一一作了介绍。那妹子原来是马三的女儿,名叫小树,常扮演彩旦角色。
弄清了何云彰落水的原因,马三吩咐艄公掉头返回惠州城。谁知连喊了几声,却不见艄公答应,船,似乎还在加速前进。
马三和众弟子走出来,只见艄公头戴凉帽,正在弯腰撅股地用力摇橹。
马三“哎”了一声,艄公这才把头抬起。马家班众人一见,都呆住了。想不到,就在大伙进舱拜见何云彰的工夫,艄公已经换成了陌生人。
“你是谁?”马三抽了口冷气,指着艄公问。
“哈哈,马班主别来无恙?”艄公掀掉凉帽,露出秃了顶的脑门,后脑拖着一根短辫。
何云彰听到声音不对,也扶着床板走到舱口。
“这位英雄,你到我红船上来有何贵干?”马三知道自己遇上了水匪,于是强忍愤怒,抱拳询问。
“哈哈,马班主,老子可不是什么狗屁英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东江水匪洪阿秃。”洪阿秃报完姓名,马家班的人都打起了寒战。
但凡在东江和西枝江上行走的船家,谁不知道洪阿秃的大名?他,王老八,还有罗亚雄,号称东江匪首刘一通手下的“三大金刚”。而这三人中,洪阿秃最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何云彰的商行属于坐地行商,物丰则收,市紧则卖,非常稳妥。他的货物若要上广州,进香港,只须交给惠州最大的苗家船帮即可。所以,他很少与水匪打交道。不过,他却知道刘一通的大名。
“不知洪……洪大侠有何见教?”马三不想得罪洪阿秃,只能以忍为上。
洪阿秃却不领情,说:“老子要到你船上找件宝物。”
“宝物?什么宝物?洪大侠真是说笑了,我们船上全是演戏的道具,哪来什么宝物?”马三莫名其妙。
“那是你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洪阿秃怪笑几声,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每个人身上转了转,最后停留在小树身上。
小树一张白脸顿时通红,明媚的眸子里怒火中烧。
“洪阿秃,你可别欺人太甚。”几个武生一甩辫子,怒喝道。
“哈哈哈,老子知道红船子弟厉害,今天来了,老子就没想着空手回去。”洪阿秃将两指放入口中,鼓起腮帮,打了几个极响的呼哨。
不一会儿,十多艘鸭嘴船如飞一般聚集到红船周围。每艘船上,都是一人操桨,两人手拿钩镰枪。这些人搭住红船船帮,一翻而上,刹那间,洪阿秃身边就多了二十多名水匪。
“哈哈哈,马班主,你不要想歪了,你女儿太嫩,老子没兴趣。其实,老子今天来,是为了他——”顺着洪阿秃手指的方向,马家班的人回头一望,“宝物”竟是站在舱口的何云彰。
众人正在不解,洪阿秃双手一挥,几名水匪便抽刀向何云彰奔去。
洪阿秃大声喝道:“红船子弟请让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老子只想把此人带走。”
“慢。”马三伸手相拦,“洪大侠可知我与何爷的关系?”
“知道,不就是三百两银子的交情吗?难道为了这点儿银子,你就不要命啦?”
“不,那不是银子。”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义’字!洪大侠要抓何爷,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马三慷慨激昂道。
洪阿秃不由大怒,说:“那好,那我就成全你。”说罢,他劈面一掌,向马三脸颊打去。
马三侧身躲过,右拳如锤,捣向洪阿秃的左肋。
两人一交手,红船子弟们也操起家伙,与水匪战在一处。
这时的红船,已由鸭嘴船上的水匪控制着,驶向西枝江的一条支流河汊。
红船子弟平时在戏台上耍耍花枪,倒也精彩迭出,一旦遇到亡命之徒,就立刻显得力怯势弱。他们之所以还能奋勇对抗,全凭一个“义”字在支撑着。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红船子弟一拼命,水匪一时之间竟也奈何不了他们。然而,时间一久,败势渐显。特别是妹仔小树,她被两个水匪围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何云彰见情势危急,回头见舱内有一面铜锣,于是赶紧拿起来,奋力一敲。“当啷啷”几声响,锣声威震江心,两岸回荡,逼人心神。
趁双方略停,何云彰丢掉铜锣,昂首道:“洪阿秃,你给我住手。既然你是冲着我来的,就请放了马家班的人。你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洪阿秃哈哈大笑道:“还是何爷痛快。我们既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
“罗重山。我们老大刘一通要见你。”
“好。请你们放过马家班子。”
马三却不答应,他双目喷火,额上青筋暴突,急道:“不,何爷,你不能听任他们摆布。”
何云彰一笑,道:“谢谢马兄弟的关心,不过,以今日之情势,我不去怕是不行。”
马三想了想,说:“既如此,那何爷去哪里,我们就跟着您去哪里。”
何云彰自知一时难以说服马三,就用目光盯着洪阿秃。
洪阿秃哈哈一笑,说:“如今都什么世道了,竟还有这么讲义气的戏班子!好,就由着你们跟着吧。”
且说花旗军得胜回营,营地里杀猪宰羊,一片欢腾。翟火姑入座军中主帐,两边依次坐着李佑伦、何亚黄、陈吉胜、罗亚雄等一班干将。帐外,近两百名清军士兵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周围站满手执兵器的花旗军。
对待俘虏,翟火姑依旧是老办法:第一条,可以回家,但必须杀死一名清兵;第二条,跟他一起造反。
跪在地上的清兵一听,纷纷叫嚷道:“快解开绳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花旗军于是把他们统统松绑,并将一些兵器扔在地上。清兵们为了活命,抓起兵器就杀人。
一时间,哀号顿起,尸首滚地,投降的清兵自相残杀起来。
一旁的翟火姑看得哈哈大笑。
笑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叫声忽然响起:“大家住手,快住手。”
那些清兵哪里肯听,仍在寻找可杀的对象。
嗵——,突然爆起一声枪响。枪声太大,一下子把清兵们震住了。
花旗军士兵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条瘦小的人影手提火枪,从围观的队伍中走出来,径自来到中军大帐前,原来是何少峰。
翟火姑想要起身,李佑伦却冲他眨了眨眼睛。
何少峰站定,向大帐内一抱拳,高声道:“翟大帅,即使你今天杀了我,有几句话我也要对你直说。”
翟火姑脸色铁青,把拳头攥了又攥,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有什么臭屁尽管放。”
何少峰道:“你这样设圈下套,滥杀无辜,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比登天还难!你要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靠坑蒙拐骗,只能成功一时,不能成就一世。若靠你这种手段,把大家撮合在一起,即便兵再多,将再广,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李佑伦一听,脸上一红,倒是罗亚雄面露赞许之色。
“你这衰仔,要不是看在你我同门的份上,老子现在就斩了你。”翟火姑怒气冲天,拍案而起。
这几句话,让何少峰听出了端倪。他蓦地想起李彪赠给自己的那块虎头玉佩,一摸,竟还在身上。
何少峰顿时明白,自己大难不死,还有翟火姑处处忍着自己,靠的不是火枪,而是这块玉佩。
于是,他更加大胆地说:“翟大帅,正因为你把我当作同门,我才敢这样忠心劝你,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忠言逆耳这句话吗?古往今来,能成就一番霸业者,哪一个不是胸怀宽广,善于纳谏?”
翟火姑指着何少峰道:“老子不拿剑,拿的是刀。你别给我卖文,折辱我倒也罢了,但说我花旗军是乌合之众,若不当众说出个理由来,今天就算我冒犯门规,也要打折你的双腿。”
李佑伦挥了一下手,请翟火姑少安毋躁。待何少峰坐下后,李佑伦拱手问道:“少侠如何称呼?”
何少峰迟疑了一下,回道:“在下姓谢,名少峰。”
李佑伦接着问:“谢少侠,依你的意思,这些俘虏又该如何处置?”
何少峰问:“军师真听我的?”
李佑伦笑着点头,并不答话。
何少峰不假思索道:“一个字,放!”
李佑伦还是不说话,脸上笑容依旧。
何少峰说:“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
李佑伦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何少峰不解,正要分辩,却听传令兵进来禀报道:“大帅、军师,太仆长张弓有急事求见。”
太仆长就是花旗军的后勤部长,主管义军的吃穿住行。
一听太仆长求见,翟火姑和李佑伦不约而同地说:“快快有请。”
随着传令兵的一声吆喝,一位长脸细眼的年轻人大踏步走进帐中。何少峰一瞧,咦,这不正是骗走永泰祥绸布庄丝绸的祝儒春吗?原来他叫张弓,还当上了太仆长。
张弓没有看到何少峰,只顾低头汇报:“大帅、军师,我们的粮草不多了,要抓紧行动啊!”
“周边的粮店米行都搜查过没有?”
“全部搜过,只要是能吃的,都收缴上来了。”
“让兄弟们吃饱,还能坚持多久?”
“最多八天。”
张弓的回答让大帐里的人都暗暗心惊。如果缺粮,军心涣散,起义就会成为笑话。
李佑伦摆了摆手,让张弓下去,然后对着众人说:“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可让兄弟们每餐吃饱喝足。”
众人一听,紧张的表情这才舒展开来。
李佑伦转向何少峰,说:“谢少侠,我们来做单生意如何?”
“生意?”何少峰一时没明白过来。
李佑伦一指地上还跪着的清兵,扬声说:“少侠刚才说让我放了他们,其实不难。我想用他们的一条性命换你两担粮食,不知少侠愿不愿意?”
李佑伦这样高声说话,就是为了让被俘的清兵们听到。果然,清兵们一听有生还的希望,马上扯着喉咙央求何少峰答应,有的甚至跪下磕头如捣蒜,把额头叩出了鲜血。
对于清兵,何少峰既同情,又恨。同情,是因为他们都是惠州府周边的乡里汉子,也有妻儿老小,就这样被杀,实在于心不忍;恨,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什么气节。平日里,他们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真正上了战场,却个个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关键时刻,为了自己活命,甚至不惜窝里斗,自相残杀。
李佑伦催问道:“谢少侠,你到底做不做这单生意?”
何少峰一脸为难道:“我实在没这个能力!”
“你有,就凭你手上的玉佩,还有那把火枪,要想救这些清兵的性命,真的是易如反掌。”李佑伦脸上笑容不减,声音却有点儿冰冷了,何少峰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少侠,你可记住了,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后,你拿不来三百担粮食,这些清兵就都是因你而死。大帅,我们退帐。”李佑伦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很快,偌大的中军帐里走得只剩下何少峰一个人,地上,只有几十具尸体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何少峰感觉自己像是坠到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中。洞中有无数的手,随时随地可以抓住他,把他搓扁,揉圆,让他变成黑手们想要的玩具。
天,渐渐暗了下来。
当脑海渐渐空灵时,一条黑影快速地蹿了过来。何少峰坐着没动,他知道,来人肯定不是为了暗算自己,毕竟这里是中军大帐,外面有花旗军把守。
果然,黑影蹿到他身边,悄声说:“少爷,罗将军有请。”
说话的人是阿昌。
罗重山,东连平潭,南接良井,山不大,却陡峭。山脚下的响水河是西枝江的支流,河道弯转,斗折蛇行,水流湍急,日夜咆哮。
红船在一狭窄处停住。
洪阿秃命水匪们拿出黑布,将马家班众人及何云彰的眼睛蒙了个严严实实。在水匪的带领下,大家磕磕碰碰地往山里走,好像都在松林灌丛中穿行。
大约半个时辰,众人的眼罩才被摘除。何云彰定神细看,原来已进入一个山洞中。这洞如和尚参禅时没有合拢的手掌,上尖下方,中间突起,较为宽阔。洞中,崖壁为墙,石条为台,有一石坑,正嘀嘀嗒嗒地接着从洞顶缝隙中渗出来的山泉。
何云彰还在观看,就听得有人“啪”地拍了一下石台,由于洞中空旷,声音很大,竟把大家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顺着响声望去,只见石台后面站着一个人。刚进来时,外明内暗,再加上眼睛蒙得太久,有些发花,一时看不清洞内的情况。这会儿适应了,什么都瞧明白了。石台后面站着的是位老者,此人头尖脖细,身材单薄,脸上长着乱蓬蓬的胡子,目光冷峻。
“快,上去叩见刘舵主。”洪阿秃命令道。
马家班的人没有动,何云彰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何老板,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所为何事吗?”刘一通说话中气十足。
何云彰没有回答,而是在用双眼寻觅脸瘦须长的王老八。刘一通身边站了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唯独不见王老八。
“何老板,刘舵主问你话呢!”洪阿秃不耐烦地说。
“你们找我,能有什么好事?”何云彰不卑不亢道。
“咦,何老板说话怎么这么呛人?这可不像你做大生意的风格!”刘一通责怪道。
“我做生意,不唯利是图,不草菅人命,只让对方自愿,而不是强迫!”何云彰正色道。
刘一通老脸发红,乱蓬蓬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他一拍石台,吼道:“何云彰,你他妈的别讽刺我,我刘一通号称水匪,可盗也有道,渔家的船只,我抢过吗?商家的货物,只要交了水路钱,我劫过吗?我抢的、杀的,不是江湖枭客,就是达官显贵。你东江商行每年在两江四岸来往多少货物,我却没动你一毫一厘。别以为你有苗启明的船帮护着,我就不敢动你,那是因为在我眼里,你还算得上是一位有道义的商人,否则,我早就杀到你头上来了。”
刘一通这一吼,倒也吼出了几分正气。
何云彰面无惧色,道:“刘舵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问你,既然你邀请我来,为何你的马仔一上红船,就要杀人。要不是马家班有些功夫,这些人现在都尸沉江底了。难道他们与你有仇?”
“哦!”刘一通愣住了,“洪阿秃,可有这事?”
洪阿秃一拱手,说:“舵主明察,那是因为红船不放人,为完成舵主的命令,我不得不动手。”
刘一通又拍了一把石台,道:“难怪我们臭名远扬,以前我以为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都是尔等不自律,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来人,将洪阿秃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洪阿秃怒目道:“舵主,自从跟着你的那天起,我就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你不能为了今天这点儿屁事,就羞辱兄弟啊!”
刘一通拍案而起道:“怎么,你还不服?”
洪阿秃昂首答道:“不服,死也不服!”
刘一通大怒道:“好,再加二十大板,现在就打。”他一挥手,身侧当即走出四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上前就要摁倒洪阿秃。
洪阿秃哪肯就范,指戳肘撞,拳脚齐出,竟跟四个汉子大打出手。
下面一打,刘一通沉不住气了,他用手中的沉木将石台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洪阿秃,你给我住手。”
洪阿秃正吃紧着呢,哪里肯听。
刘一通气愤至极,手腕一运力,五指猛弹,掌中的沉木激射而出,正中洪阿秃的脑门。洪阿秃顿时血流如注,四个汉子趁机将他死死摁住。
刘一通从石台后走出来,踱到何云彰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何老板。”
“谢我?”何云彰挺纳闷,“你不会是因我揭露了洪阿秃的暴行而谢我吧?”
刘一通一笑,说:“非也,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转过身,刘一通对着洪阿秃的屁股踢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奇大,洪阿秃马上杀猪般地号叫起来。
刘一通表情遗憾地说:“洪阿秃,你知道吗?其实,我刚才根本不是想打你,而是在试探你。”
“试探我?”
“是的。试探你是不是像罗亚雄所说的那样,想背叛我。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没想到今天机会来了。你若甘愿受打,就会否定我对你的怀疑。没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二十板子还没打,你的反骨就出来了。”
“舵主,我,我冤枉啊,我没反你。罗亚雄这奸贼,他是在陷害我啊。”
刘一通摇头道:“洪阿秃,我且问你,帮规第一条怎么讲?”
“尊老大,听老大,不许口内乱开花。”
“违者呢?”
“三刀六眼,自己找点。”
“知道就好,给我拖下去,打!”
洪阿秃被人拖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便传来“嘭嘭”的板子声和洪阿秃痛苦的叫喊声。
何云彰这才明白刘一通为何要感谢自己,于是拱手问道:“刘舵主,你这次请我来……”
刘一通点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请你来,是想和你做单生意。我想要你帮我弄些两连发的火枪,要钱要物都可以。”
何云彰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多少?”
“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不过,你答应了给我供货,就不能再卖给第二家,否则……”刘一通“嘿嘿”一阵冷笑。
“你能告诉我,我的好处在哪里?”
“第一,你能赚钱,只要你按行规开个价,我绝不还价;第二,今后,凡你何家的货物在两江行走,上广州也好,出海口也罢,均由我帮的弟兄负责押送,确保你更加安全;第三,我只吃水路,不会拿着火枪去造反。”
何云彰皱着眉头问:“我要是不做这单生意呢?”
“哈哈,那你的东江商行将重新变回上塘街的何氏小店。”
“让我想想。”
“好,明天给我答复。今晚就委屈你住在山上了。”
深夜,一条黑影快速地向洪阿秃蜗居的山洞奔来。负责守护洪阿秃安全的两名弟兄正在打盹,黑影摇了摇头,疾步闪进洞中。
黑影还没走近洪阿秃的床前,已开了口:“阿秃,醒醒。”
“老八,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王老八轻声回答。
“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搞到手了,你看,这就是罗亚雄身上的那枚。”王老八将一枚龟符塞在洪阿秃手中。
洪阿秃激动地想坐起来,可刚一扭动身子,浑身上下便如割肉一般疼痛,他只好又趴下。
“阿秃,现在你我手中,已有三枚龟符,如果再把老大的那一枚搞到手,那邬老舵主留下的财富就是你我二人的了。”
“老大的那枚怎么搞?”
“干掉他啊。”
“好,我听你的,干掉他。”
半睡半醒间,何云彰听到一番激烈的打斗声。他睁开眼,见天已放亮。
马家班众人也听到了,纷纷从地铺上爬起来。大家均感浑身发软,提不起力气来。
门口守护的水匪却不见了踪影。
“走,去看看。”大伙在何云彰和马班主的带领下,顺着打斗的声响,朝另一个山口奔去。刚走出几步,大伙都气喘吁吁,没有什么力气,只好相互搀扶着才能前行。
何云彰、马三均感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难道是在山洞里受了凉?
转过一堵石壁,眼前豁然开朗。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王老八与刘一通正打得难解难分。
王老八使刀,刘一通手中紧握一对峨眉分水刺,二人你来我往,猛下杀手。地上,已倒下了几个水匪。其余的人围在旁边,木偶一般地观看着,不敢上前。
王老八刀光霍霍,直劈刘一通面门。刘一通左手刺挥舞抵挡,右手刺顺着王老八的前胸急扎而下。王老八躲闪换位,侧身沉肘,刀锋向刘一通的脖子削来。刘一通来个“凤凰点头”,跨步挑撩,刺斜横扫,把手中的分水刺当成少林棍来使用。
打着打着,刘一通体力渐渐不支,浑身上下冒出白雾。
刘一通边招架边责问王老八:“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是否在我早茶里下了催魂草?”
王老八哈哈大笑,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发出得意的光。他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不赶紧投降?看在你我多年的情谊上,我会给你留一条全尸。”
“呸,你这奸险小人,我一定要杀了你。”刘一通嘴上虽然强硬,可浑身的力道正在消失,手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王老八瞅准时机,手掌翻转,用鬼头刀背磕飞刘一通右手的分水刺,紧接着欺身向前,力贯左臂,一招“直捣黄龙”,一拳打在刘一通胸口上。
刘一通“噔噔噔”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马三一见不妙,攒力提气欲上前相助。他不提气还好,一提气,浑身立刻如抽筋一般酸痛起来。
王老八瘦脸上浮出一丝奸笑,道:“你们最好别动,昨晚,我已在你们点的油灯里放了‘酥骨散’,要想活命,就乖乖地呆在一边。”
何云彰等人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脚酸手软,没有一丝力气,原来是中了“酥骨散”这种慢性迷药的毒。
马三知道,中了“酥骨散”的毒后,只要一使力,毒性就会在人体内加快循环,迷花就变成了毒药,只须半个时辰,即可让人毙命。可看到王老八提刀向刘一通走去,马三还是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想要出手阻拦。谁知他才迈出两步,迷药攻心,他就“扑通”栽倒在地。小树一声尖叫,赶紧和其他子弟一起跑过去扶住马三。
王老八一阵狂笑,刀尖直抵刘一通的头颅,厉声道:“刘一通,你听着,这舵主的位子本来就是我的,没想到当年劫法场时,邬容民临时变卦,传位于你。他该死,你更该死,今天我就送你上路,从此后,这两条江就是我的地盘。”说罢,他手腕一抖,明晃晃的钢刀直向刘一通胸口插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麻雀蛋大小的石子突然从旁边的山包上激射而出。“当啷”一声响,王老八的鬼头大刀从中折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条大汉在山包上一个“鹞子翻身”,如雄鹰般飞扑而来。
他一落地,满脸的络腮胡子就映入了何云彰的眼帘。何云彰大喜,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象头山飞云岭的侠客李彪。
“你……”王老八见李彪从天而降,心中大惊,冲着李彪高声道,“李大侠,你来得正好,刘一通跟你之间的恩怨至今未了,他无时无刻都想取你的性命,今天,我正好帮你除掉他。”
“呸,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我和刘舵主之间的恩怨,要打要杀,也是光明正大,哪像你偷袭暗算,卑鄙至极?今天若不取你狗命,难平我胸中之忿。”李彪断喝道。
李彪和刘一通之间的恩怨说来也简单。当年,老舵主邬容民被一个叫姚雷的人出卖,死在官家法场。刘一通前去暗杀姚雷,却屡屡被李彪坏了好事。原来,李彪的乳母正是姚雷的生母,他救姚雷,完全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乳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此,十多年来,刘一通一直想杀了李彪。李彪此次上罗重山,就是为了和刘一通做个了断。没想到正碰上王老八反叛,于是挺身而出,救了刘一通。
李彪此语一出,王老八即知自己大难临头,他不等李彪出手,呼地一下,将手中的半截鬼头大刀向李彪当胸掷去。李彪错步侧身,躲过断刀,顺手拍出一掌,这一掌带着风声,击向王老八。
那王老八机灵得很,知道自己不是李彪的对手,于是一拧腰身,足尖点地,借着李彪的掌力,向外反蹿出几丈远,随后旋风一般地向山脚下逃去。
见王老八逃走,刘一通喘着粗气说:“李彪,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李彪哈哈大笑,说:“我从来就没想让你感激我,我今天出手,纯属路见不平。海仔,把人头给我拿过来。”
一个叫江湖海的弟子应答一声,从一只大布袋里拎出一颗人头,走到李彪跟前。刘一通一看首级,顿时嘘了一口长气,说:“你……真的把他杀了?”
“是的,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就会做到。”
“那,请受我一拜。”刘一通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毒性未解,这一用力,反倒让自己摔在地上。
江湖海拿出来的人头正是姚雷的。此前,李彪曾孤身来到罗重山告诉刘一通,待姚雷母亲一死,他就会亲手宰了姚雷。刘一通哪里相信,没想到今天,李彪竟真的兑现了诺言。
云,懒懒的,风,热热的,一对父女走在通往马安镇的小路上。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是匆匆一瞥。身逢乱世,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父亲头戴苏公笠,留着山羊胡,脸色发黄,看上去病恹恹的。女儿穿红衫,梳大辫,眉清目秀。父亲走在前面,女儿紧随其后,并不时地回头张望。
见四野无人,女儿说话了:“少爷,少爷,你干吗不让……”
“叫阿爹。”父亲严厉地呵斥了一声。
“是,少爷。不,阿爹。”对女儿的应答,父亲哭笑不得。
这“父女”俩正是从花旗军营中悄悄溜出来的何少峰与阿昌,为防止有人暗算偷袭,两人化装变身,若不细看,确实真假难辨。
阿昌想说啥,何少峰心知肚明。
“阿昌,你说义军为什么不装备一支火枪队呢?”
“我听元帅和军师讲过,说火枪这玩意儿瞄不准、射不远,又不能打连发,不如弓弩。你这枪还能打两粒子弹,缴来的长枪,每放一响,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去填充火药。等装好弹药,脑袋瓜子早就落地了。这就好比画布上的靓女,好看不能用。”
何少峰却对阿昌的话嗤之以鼻。
“阿爹,我说的不对吗?”阿昌挺纳闷。
何少峰没有直接回答阿昌的问话,而是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大清王朝为何打不赢鬼佬?”
阿昌嘟囔道:“我咋知道?”
何少峰停住脚步,双手扳住阿昌的肩膀,让阿昌直视着自己,然后郑重地说:“因为我们缺少思想,不懂进取!”
这一下,阿昌更加迷惑了,问:“少爷,什么是思想?”
何少峰一愣,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揉揉太阳穴说:“思想就是脑袋,能想问题的脑袋!你想想,要是有一种火枪,在百步之内可连续射杀五六人,并且不用装弹,阿昌,你买不?”
“买,肯定买。有了这种火枪,我们花旗军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了。”
何少峰一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父女”俩边说边走,遇到有人经过,就缄口不言,低头赶路。日近中午时,二人来到马安分店,却没见一个人影。
阿昌上前敲门,半天没人应。两人转到屋后,翻墙而入,室内的情景让二人大吃一惊。只见箱仓破裂,斗斛俱碎,账本稀烂,落了满地。连龙诚庆经常用的算盘也被从中摔断,珠子斜挂,寥寥无几。整个门店内从前到后,一片狼藉。
“不好,肯定是遭人打劫了。”阿昌边说边朝后院一间偏房跑去。
偏房门微闭,没有上锁。阿昌用力移开一张大木床,把床下的木板一块块地揭开,地下室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顺着台阶,阿昌走进地下室,顿时目瞪口呆,里面空空如也,入夏以来,店里新收的谷物、稻米、干菜、茶叶、花生、盐醋糖酱等全部没了。
要知道,这是一个大地窖,可容纳五六百担货物,说没了就没了,怎不叫人奇怪?
何少峰也傻了眼。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在地窖和屋内仔细转了两圈后,他拉起还在发呆的阿昌,说了句:“快走,我们速回惠州。”
绿营守备衙门内,守备罗光灿焦急地踱来踱去。厅内坐着知府张桂联、归善县令孙耀祖、千总袁迎新、谭朋、曾志雄,以及把总黎子焕、李天祥。
自从牛把总剿匪全军覆没后,惠州城内即一片大乱。罗光灿联合知府张桂联给两广总督叶名琛、广东巡抚柏贵写了一封加急求援信,没想到却遭到二人的严厉呵斥。叶名琛在回信中说:“作为一名守备,应未雨绸缪,领兵打仗,应知己知彼。今匪能迅猛崛起,尔等才恍然,是为失职!念驻惠数年,故不问责。望自行加防,以地利、人脉稔熟之利,守城杀匪,不得有误。否则,二罪并惩,绝不姑息。”
罗光灿环视众人道:“各位兄弟,大难当前,广州已无兵可救。附近的城镇皆有动乱,东莞有何六造反,佛山有陈开起义,珠江的船户更是聚众闹事。想靠外援,已成镜子里的烧饼!对于目前的形势,诸位有何良策?”
大家都不吭声。
罗光灿只好点名:“袁千总,你先说?”
袁迎新站起来,躬身答道:“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大人指向哪里,我手下的三百士兵就打向哪里。”
其他四位带兵的也都站起来附和道:“大人,你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
罗光灿火了,说:“我是想问诸位,花旗军现在还没有来围攻惠州,我们是主动出击,还是固城防卫?你们不要唯唯诺诺,我要你们有条理地拿出自己的主意,懂吗?”
张桂联起身说:“这仗应该主动去打,趁花旗军刚刚组建,缺乏战斗经验,我们应该出动精兵,一举歼之,鼓舞士气。若坐失良机,让花旗军整好队伍,一旦围困惠州,仅吃喝拉撒,城内士兵都是问题。”
一听说要主动去打,袁迎新不乐意了,说:“守备大人,这个万万不可,我们现在的士兵加上府、县内的捕快总计不到三千人,而据探子报,花旗军已聚众有一万五千人,此时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牛把总仗着自己是柏贵的门生,擅自出击,结果怎样?前车之鉴,不可重蹈。”
众人一听,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正僵持不下,守门的兵丁来报:“守备大人,门外有一老者求见,此人自称是东江商行何云彰之子何少峰。”
“什么?什么?”罗光灿、张桂联一听,都是一头的雾水。何云彰和何少峰他们都熟,张桂联跟何家还是亲戚,何少峰今年只有十七岁,怎么就变成老头了呢?
“拉进来,让我看看。”罗光灿奇怪道。
“喳。”兵丁应声而出。
一会儿,真的带进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女。
那老头一见众人都在,忙摘下头上戴着的苏公笠,撕下粘在下巴上的山羊胡,露出真容,不是何少峰又是谁?
见少爷恢复了本来面目,阿昌也赶紧将胸前的两个手绢疙瘩掏了出来。几位千总、把总一见,皆忍俊不禁。
待重新坐下后,何少峰便将马安之行有关翟火姑起义造反的事情细说了一遍。
“你是说,李佑伦让你带信,要我出三百担粮食,就可救出那些被俘的官兵?”深思片刻,罗光灿才问。
“是的,罗大人。”何少峰一脸严肃。
罗光灿用眼睛逡视了一圈他手下的五位兵总,见五位兵总漠不关心的样子,便皱着眉头说:“要我拿三百担粮食去救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断然不可。”
这一下,大出何少峰的意料,连张桂联也感到不可思议。
何少峰不明白这是为何,忍不住反问道:“罗大人,难道一条生命竟没有两担粮食值钱?”
罗光灿摇头道:“非也,不是本守备吝啬这点儿粮食,见死不救,而是他们是胆小鬼,是懦夫,不值得去救!为了活命,他们竟然互相残杀,这样的兵,我要来何用?再者,我把他们救回来,恐怕会扰乱军心,若是士兵们都想着为了活命而去当俘虏,那今后两军对垒,谁还会拼命杀敌?”
几位兵总一听,竟跟着频频点头。张桂联则面有不悦,只有孙耀祖静坐如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何少峰不敢苟同,他站起身来,针锋相对道:“兵勇与否,不在兵,而在将。自古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谓‘将’者,当信实、仁爱,士兵才会以死相报,而你这种做法,只会让士兵心寒……”
“你给我住口!”罗光灿勃然大怒,“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别仗着你家有钱有势,就可以在这里斗嘴逞能,你给我出去!”
见罗光灿如此不讲理,何少峰更是气愤,他不管不顾,继续说:“我本来很佩服将军的,没想到关键时刻你却如此糊涂。这兵,你们不救,我自己去救。”说完一甩衣袖,往外就走。
身后,传来罗光灿冷冷的声音:“乳臭未干的小儿,读了两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走出绿营守备衙门,被凉风一吹,何少峰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真要救人,何少峰才感觉自己势单力薄。他什么也没有,要人,身边只有一个阿昌,要钱,他还在家吃闲饭。这样的自己,怎能去救人的性命?
阿昌见何少峰紧锁双眉,就小声劝慰他说:“少爷,有老爷的支持,区区三百担粮食对整个商行来说是九牛一毛。”
何少峰摇头道:“不,阿昌,老爷赚的钱在我眼里都是辛苦钱,本大、利小、赚得慢。三百担粮食对我来说也是小菜一碟,我只是有些问题没想通,我只希望老爷此时能够安然无恙呆在家中,那样,我就有了力量。”
阿昌吐了吐舌头,心想,少爷真会吹牛。
何少峰和阿昌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就在他俩快要到大门口时,一条人影慌里慌张地从何家蹿出,朝大门的右边跑去。
何少峰一个激灵,这人的身影怎么像极了那天要暗杀自己的蒙面人?
翌日,刘一通、马三身上的毒性尽祛,身体很快康复。
刘一通让人把洪阿秃搀到厅中,收回了他手中的龟符,将他逐出了山门。
江湖海听说何少峰在花旗军中,生怕他遇到危险,便向师父请求,前去保护何少峰。
李彪哈哈一笑,说:“他在船上出手救你,即是对你有恩,你去保护他,也是出于一个‘义’字,为师岂有不准之理。”
江湖海大喜,当即辞别李彪,前往花旗军营中寻找何少峰。
何云彰大为感动,表示也要返回惠州。
分手时,何云彰把刘一通叫到一边,低声说:“经过两天的考虑,我决定帮你购买火枪。”
刘一通大喜过望,俯身要拜,何云彰出手将他拦住。
众人于是就此别过。
一路顺江而下,又有马家班相陪,何云彰的心情分外舒畅。傍晚时分,红船驶进惠州城内,停泊在水门埠头。
回到家中,冯二、杨氏、玉翠以及府城内八家分店的掌柜均在客厅里等着他。见儿子何少峰安然无恙回来,何云彰内心的高兴真是难以言表。他向各分店的掌柜询问了一下情况,让大家先行退下,说明天再召集大家集中处理商行的问题。
众人走后,何云彰让何少峰随自己到密室说话。
密室就在何云彰的书房内,连何少峰也是第一次看到。打开一扇书柜门,把摆放的书推向一边,书柜的底版上便呈现出一幅油画。一头粗犷雄伟的拓荒牛,正扬蹄疾奔,奋勇向前。何云彰用手指按住牛的双眼,一道暗门豁然打开。
进入密室,点亮油灯。何少峰发现这是一间简易的睡房,一桌、一椅、一床。在床的另一头,挂着帘子,何少峰好奇地揭开一看,竟是一条窄窄的通道,有些阴暗和潮湿。
“那头通往哪里?”何少峰忍不住问。
“东江。”
何少峰不再问了,他知道阿爸今天带他来这里,意义不言而喻。
父子俩坐下后,何少峰将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何云彰听。特别提到他和阿昌回来时,遇到的那个人影,经向门房的阿富伯打听,竟是自己人。
“你敢肯定暗箭伤你的人和他是一个人吗?”
“不敢。”
“这就对了。自己人在这里出入,是正常的事情,你即使肯定,也要拿出充足的证据。至于用三百担粮食换清兵的性命,罗光灿走了一步好棋。”
“啊,好棋?”何少峰一头雾水。
何云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个日后自然可见分晓。”
停了一会儿,何云彰又问:“既然你答应救他们,那你可有把握?”
“有。”
何云彰仔细地盯了一下儿子,半天不语。
“阿爸不相信我吗?”何少峰一脸坚毅地问。
“我当然相信,不过你记住,你只剩下三天时间了。既然有把握,就不要依靠别人,自己承诺的事就自己去完成。”何云彰也想考验一下何少峰,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是,阿爸。”
与何云彰交谈后,何少峰信心骤增,眼睛里露出了睿智的光芒。
花旗军要攻打惠州城的消息如同夏天的台风,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城内的老百姓吹得人心惶惶。有钱的,抓紧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路。有门道的,赶紧与乡下的亲戚联系,先把子女送过去,暂避风头。
兵未至,城已乱。官府贴出告示辟谣:请众乡亲放心,匪人不过尔尔,绿营兵勇正在奋力平叛,胜利指日可待。这告示不贴还好,一贴,人心就乱得更快。
城内一乱,船帮会馆发财的机会就来了,各种运费趁机猛涨。以前从惠州城出来,坐一个埠头只要三文钱,现在却要十文。老百姓为了保命,只有坐,坐到船上就开始骂娘,说船帮不义,趁火打劫,这种挨刀缺德的事,官府也不管管。除了要跑路的,剩下的人也在想办法,就是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财产。贫民百姓起早贪黑一辈子,好不容易才能垒起几间瓦房,这就是一家人的“根”,如果这“根”在战乱中被拔起,那将是一无所有。
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房屋,尽量减少损失呢?这是惠州城所有人共同面临的难题。
何少峰决定开一家谏当保安行。
谏当保安行的业务很简单,主要是对固定财物进行保险。以一家人的房屋为例,若价值一百两银子,户主只需付十五两银子的保险费,就可确保房屋价值不变。也就是说,在战争中,保户的房屋被毁,战争结束后,户主就可到谏当保安行领取一百两银子。附带条件有两个,城墙四周百步内的房屋不保,凡投保户必须留一人在家,不论老弱病残均可。全跑光的,也不保。
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惠州城第一次出现的新鲜事,故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抱着好奇心,把新开业的谏当保安行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揉揉眼睛,确实没有发花,坐在柜台上开票的正是东江商行的少爷何少峰。
有一乡邻,以贩牛为生,把自己两处房屋全投了保,价值一百五十两白银,当场交了二十二两五钱银子。这人刚办完手续,就被街坊们包围了。
他们问:“牛贩,你不怕何少爷卷钱而逃?”
牛贩嘻嘻一笑,说:“要是别人,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还真不敢吃,何少峰是谁?何云彰的独子,东江商行的少东家,房屋成片,档口满街,日进斗金,他只要敢签字画押,跑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经他这么一说,许多人的疑虑都消除了。
哗——,人们潮水般地涌上来,揣着或多或少的银子,纷纷叫嚷着要求投保,谏当保安行的两扇木门被当场挤断。
何府内,正屋大厅,威风八面、气宇轩昂的关公铜像被擦得锃明瓦亮。何云彰拜完关公后,正坐在太师椅上深思。
门房阿富伯送进来一封火漆封印的信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顺口溜:时逢乱世各有忧,你难我解不用愁。每船只取壹佰叁,心明口紧谢龙舟。
看完,何云彰微微一笑,叫来冯二,交代两件事情:一是要他查一下龙诚庆的下落,马安分店贮藏的货物被洗劫一空,可他们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这不正常;二是要让苏子弟拿着这封信,带足银两,立即出发,速上广州,把八家分店的货物该送的都送出去,该进的都进回来。
“进什么货?”冯二问了一句。
何云彰皱了一下眉头,意思是说,这是你管家该问的事吗?
冯二发现自己失言,忙赔笑说:“我也是替老爷担心呐!”
花旗军大营内灯火通明,军师李佑伦、飞龙将军陈吉胜、飞虎将军何亚黄、骠骑将军罗亚雄等将士在元帅翟火姑的带领下,正在举行出征仪式。
翟火姑面南背北,站立在高坛之上,手端酒碗,先祭天神,再祭地府,中间跪拜的是谭公,祈求上天和神灵的保佑,出兵能够大获全胜。
祈祷完毕,杀牲祭旗,鼓号齐鸣,乐声大振,气势如虹。翟火姑将手一挥,乐声暂停。
翟火姑高声宣布:“从即刻起,各路大军奔赴惠州,天亮时汇集南门,集中力量拿下府城!”
为保障义军攻守有备,翟火姑命令罗亚雄和张弓留守后防,以马安为大本营,着力征服周边的鸭石岭、房坑、湖丝潭、稻园、鹿颈、沙坳、冷水坑等地,为义军筹备军饷物资。
礼毕,花旗军迅速向战场开拔。
何少峰赶紧找到李佑伦。
李佑伦见到何少峰,深感意外,说:“怎么是你?”
何少峰说:“我已经把三百担粮食带来了,你说过的话可否算数?”
“当然算数,何少侠你就不要再姓谢了,我很敬佩你这种有胆有识的年轻人。以你目前的所作所为,你最好留下来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来赶走鞑子。你若回去,无论是谁的嘴一松,你,东江商行,还有你们何家,恐怕都会……”
李佑伦没有把话说完,但何少峰听得懂。
见何少峰沉默不语,李佑伦吩咐亲兵:“将那一百多名清兵全给我放了,告诉他们,是惠州府东江商行的何少爷用三百担粮食保全了他们的性命,让他们牢记恩人的名字。”说完,他还朝亲兵递了个眼色。
“是。”亲兵得令,一路小跑而去。
李佑伦朝何少峰一抱拳,说:“希望少侠能够留下来,老夫去也。”说完,他一扬马鞭,在护卫的拥簇下奔驰而去。
李佑伦让何少峰留下来,其实正中何少峰的下怀。何少峰这次来,就没想着那么快回去,他要为自己谏当保护行的保户们负责,要为他阿爸的商行负责,尽量把财产损失减到最低。如果花旗军攻进惠州,何少峰相信,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他绝对可以说服大部分将领不要烧杀抢掠,不要摧毁民屋。
跟随何少峰一同前来的还有马三的女儿小树,二人正打算前往罗亚雄的大帐,黑暗中,一个黑影却蹿了出来。
那人冲何少峰喊道:“师叔,请留步。”
何少峰一愣,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卯时,惠州城外飞鹅岭隘口。睡梦正酣的清兵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守值军士赶紧揉揉惺忪的双眼,待大脑清醒后,往隘口一看,傻了。
借着晨曦,只见花旗飘扬,一队人马大刀出鞘,梭枪在手,如风卷残云一般呼啸而来。当中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材魁梧,酷似钟馗,正是义军元帅翟火姑。
花旗军要从南门攻打惠州,须先夺取飞鹅岭隘口。若按照军师李佑伦的意见,只须找十多个武艺出众的兵丁,偷偷摸上山去,暗中下手即可取下隘口。没想到翟火姑却不听,他大手一挥,吼了一声道:“兄弟们,直接拿下,以壮军威。”
翟火姑亲自上阵,背负砍刀,手执梭枪,一拍战马,就往隘口冲来。花旗军见主帅如此,个个奋勇当先,如饿虎扑食般紧随其后。那清兵好久没打过仗,见花旗军黑压压扑来,顿时慌了手脚。有的喊,有的叫,还有几人去操刀,站岗放哨的急忙拉起栅栏,跳入掩体内进行阻挡。
可惜晚了,花旗军人欢马叫,喊杀之声惊天动地。翟火姑战马飞奔,从栅栏上一跃而过,手中梭枪直刺而下,一名清兵从前心到后背被扎了个通透,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枪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清兵,见翟火姑如此勇猛,哪有胆子恋战,扭头就向城里跑去,边跑边朝后面胡乱放枪。花旗军跃过掩体,冲进兵营,见人就杀,见房就点火,片时工夫,飞鹅岭上便浓烟滚滚,喊杀声、枪击声、哀号救命声响成一片。
一袋烟的时间过后,清兵在花旗军的穷追猛打之下,死伤大半,隘口失守。
飞鹅岭距惠州城只有三四里路,这里的枪声一响,守备衙门的罗光灿就知道情况不妙,他翻身下床,带领亲兵直奔南门城楼。登楼一看,花旗军已到了城墙外的壕沟边。
不待义军集结完毕,翟火姑将手中令旗一挥,大叫道:“擂鼓,前进!”
“咚,咚咚,咚咚!”战鼓如同雨点一般敲响,飞龙将军陈吉胜一马当先,口中高喊:“赶走鞑子,杀进惠州……”喊声激昂,高亢而雄壮,让人心神震颤,血脉贲张。他手下的三千士兵同时跟着呐喊,如旋风般冲向壕沟。
只要冲过壕沟,就等于逼进了城墙根。搭上云梯,攻上城头,这座城就算是破了。
然而,每座城的壕沟都是守城人的一道救命符。这壕沟,呈“U”型,底宽、坡陡、沟深,下去容易上来难。平时城内的老百姓过壕沟,都是放下吊桥。遇到战争,吊桥就被拉起,壕沟就成了防御敌人的有力屏障。
罗光灿见义军黑压压地下到坡底,嘴角露出冷笑,鼻子轻哼,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将士们,准备好了,给我狠狠打!”
守城的清兵毕竟受过训练,早就刀剑出鞘,箭在弦上,每个堞口都备满了滚木礌石、火砖、火球、火箭(绑有油布的箭)、火药枪等守城武器。听到主帅一声令下,弓箭手们立即点燃火箭对准壕沟一阵狂射,壕沟里的荒草和早就布置好的硫磺、火油立即被点燃了,整条壕沟都烧了起来。转眼间,大火冲天而起,火焰飞舞,狼烟熏人。
进入壕沟的花旗军立马乱了阵脚,逃吧,没有命令,擅自后撤就是死;不逃吧,城墙上箭如雨下,不被射死,就会被烧死。有部分胆小之人眼见大火烧身,再也顾不了许多,扭头向后跑去。这一跑,造成互相拥挤、践踏,还没跟清兵近距离搏斗,花旗军就先把自己搞得死伤无数。
翟火姑一见,登时大怒,吩咐调来三千弓弩,以连发的速度压住清兵攻势,他自己则翻身下马,取出劲弓,两臂较力,搭箭即射,城墙上立即有清兵中箭而亡。接连射毙数人,花旗军的士气立即得到振奋。两边的士兵,你来我往,强弩四射,箭如飞蝗。可壕沟中的花旗军还是不能跃出沟底,时间一久,伤亡愈加惨重。
此时,军师李佑伦带着三门大炮赶到,他要炮轰南城门墙。
四更天,雄鸡已鸣。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东江商行府城内八家分店的掌柜齐到何府议事大厅。蒙眬的灯光中,何云彰面色疲惫,双眼通红,显然一宿未睡。
见大伙到齐,何云彰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各位掌柜,你们是我多年的兄弟,东江商行能有今天,全靠大家鼎力支持,我在这里谢谢各位了。”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八大掌柜赶紧还礼,知道老爷这段时间焦急上火,肯定有要事相告。
何云彰继续说:“目前,局势动乱,花旗军很快就要杀来,惠州城能不能保得住,谁都没有把握。所以,我决定把所有的分店都关门打烊,遣散伙计。愿意走的,发一年的工钱和红利;不愿意走的,胆大者,可躲在店内看档,胆小者,全到本宅来躲避,直到战乱结束,再重新开张。各位掌柜的银钱加倍发放,若要携带家眷出城,我会安排好船只,保障大家的安全。”
八大掌柜跟随何云彰多年,都已在惠州府城安家落户,置有产业,现见东家老爷都不逃避,哪个肯逃?只把年幼的子女送到乡下,心中便已坦然。至于伙计,城内共有一百二十号人,自听到马安有花旗军起义,他们对可能发生的战乱已做了充分估计,均表示愿与东家不弃不离。
一分店掌柜建议说:“若把大家组织起来,以何府之坚实,以老爷斡旋之能力,明哲保身,倒是不难。”
其他人一听,都觉得很有道理。
何云彰说:“既然大家决定如此,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共保家园。”说完,他让大伙稍稍等候,叫上阿昌,到金库去取银钱。
何府金库里有多少钱,这是个谜。三进院落里,最后一进是何家人住,外人不得入内。金库在第三进的哪个角落,外人更是无人知晓。他们所知晓的是,每次到了发钱的日子,仆人便从三道门口如挑谷子一般往外挑“咸丰通宝”,少则三四担,多则六七担,这些都是付现的工钱。若是货款、大额款项,则用银票或金条。
在屋檐下吊着的红灯笼照耀下,阿昌随着何云彰进了三进院落。
穿过大厅,走过一条小巷,跨过一个侧院,在一间石屋门前停住。这石屋密不透风,没有窗子,门是用镔铁制成,火烧不着,斧砍不动。三道门鼻,三把铜锁,钥匙全在何云彰手上。
打开第一道锁,用的是铁钥匙。打开第二道锁,用的是铜钥匙。打开第三道锁,用的是乌金钥匙。
三道锁全打开时,何云彰身后忽然传来得意的奸笑声。
何云彰扭头一看,不知何时,阿昌不见了,站在他身后的竟是一个蒙面人。蒙面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尖刀,抵住了何云彰的后心。
“你……你是?”何云彰大惊失色。
蒙面人只是奸笑,并不答话,伸出手刷刷扯下何云彰手中的三把钥匙,并递过一瓶药水,这才捏着嗓子发话:“这个,请你喝下去,喝下去就一了百了,烦恼全无。”
“我要是不喝呢?”何云彰道。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蒙面人手腕一用力,何云彰就感觉到一股凉气贴到了皮肤。
这时,金库的镔铁大门“哗啦”一声打开,又一个何云彰出现在金库门口。
“龙诚庆,你即使杀了他也没用,我在这里等着你呢!”何云彰沉声道。
蒙面人呆住了,他身边的何云彰身影微晃,侧身让过刀尖,食指轻勾,扯掉了蒙面人脸上的黑布,蒙面人赫然就是马安分店的掌柜龙诚庆。
龙诚庆知道中计,说:“我的娘,难怪今天起这么早分银子,原来是挖个坑让我往里跳啊!”说罢,转身就跑。
龙诚庆身边的“何云彰”跨步拧身,飞起一脚,将龙诚庆踢翻在地。
金库门口的何云彰走过来,朝“何云彰”拱了拱手,说:“多谢马班主。”
“哪里,哪里,都是少爷想出的妙计。”马三边摘面具边说。
何云彰走近龙诚庆,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问道:“诚庆,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暗害我们父子?”
“老爷,小人该死!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啊,不该听信了……”这时,一支利箭呼啸射来,正中龙诚庆的哑门穴,龙诚庆口中流出一摊污血。
马三足尖一点,跃上墙头,但见侧院那边,放冷箭的凶手已跑得无影无踪。地上,躺着被打晕的阿昌,也爬起来想去追赶,何云彰忙劝道:“穷寇勿追,救人要紧。”
马三跃下,看看龙诚庆已经毙命,闻闻那血,带有臭味,说:“箭头喂有剧毒。”
何云彰暗暗心惊,说:“峰仔这步棋走得好险!”
从黑暗角落里蹿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彪的弟子、曾经被何少峰在船上救过的江湖海。
何少峰正要问江湖海为什么在此,江湖海却一把扯住何少峰说:“师叔,大事不好,你得快想办法才是。”
何少峰莫名其妙,问:“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江湖海一脸焦急道:“我已偷听了陈吉胜和何亚黄的谈话,原来他们是想陷害你。他们表面上释放被俘的清兵出营,却在松子口埋下伏兵,劫杀他们,然后嫁祸于你……”
何少峰闻言大惊,说:“快,我们这就去告诉那些清兵,不要上花旗军的当!”说罢,拉上江湖海和小树就跑。
再说那些被俘的清兵,得到赦免的消息后,出了被关押的牢门,他们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飞一样地向前跑。
路只有一条,两边都是荆棘荒草。
往前三百步,有一片松树林,就是江湖海说的“松子口”。只要出了松子口,一条大路通南北,交通就便利了。
清兵们在跑,何少峰、江湖海和小树也在跑。跑出百十步后,何少峰累得汗流浃背,精疲力尽,小树也大口地喘着粗气。
“师叔,要不你们歇会儿吧。”江湖海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点脚程对身怀武功的他来讲,简直就是一碟小菜。
“你别叫我师叔,要叫,就叫我大哥吧。”何少峰口干舌燥道。
“师叔,那可不行,本门有规矩,该怎么叫,我心中有数。否则,就是违反门规。”江湖海坚持道。
“哦,我知道了,既然你叫我师叔,那你是不是得听我的指挥?”
“是的。只要是不违反门规的事,我都听你的。”
“那好,你背起我向前跑。”
“是,师叔,你上来吧。”
伏在江湖海背上,何少峰感觉比自己一个人跑还要快。然而就是这样,时间还是晚了。快接近松子口时,前面已传来了哭爹叫娘的惨叫声和嗖嗖飞舞的箭羽声。
何少峰大喊道:“住手,住手,快住手。”
可埋伏好的弓箭手哪里肯听,依旧箭似骤雨,对着被俘的清兵猛射。
何少峰又对着清兵喊道:“你们快点儿跑出去,快啊。”
呼喊声中,“扑通,扑通”,一百多个清兵已经死伤大半。活着的,慌不择路,四散逃开,有的竟掉头往回跑。
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刻,不知谁喊了一句:“跑出去的兄弟们,你们记住了,我们今天在这里被暗杀,都是东江商行何少爷安排好的诡计。”
何少峰一听,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头好像瞬间炸开了。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那鱼再怎么扑腾,最后还是一个死。
当花旗军向守城清军发动全面进攻时,何云彰正在府内与马三商量一些事情。
马三说:“从龙诚庆被暗箭射杀的情况看,幕后之人对贵府很熟悉,一看就是何爷身边的人,因此,何爷目前的处境非常不妙。若不嫌弃,这些日子,我愿意跟随您左右,也好有个照应。”
何云彰撩起长袍,欲跪拜相谢,马三急忙将他搀住。
何云彰说:“马班主,要不是你,我早已命归黄泉,这大恩没齿难忘。自从在西枝江中,你把我救起,我对世事、名利都有了更深的感悟。今日叩拜,不为我个人,只为惠州城的平民百姓。以我对花旗军的了解,这伙人只会武而不懂道!无道而行之,能逞一时之强。这强势,若破了府城,遭殃的一定是老百姓。所以,这段时间,我想协助官府保住惠州城,哪怕有所付出,也心甘情愿。”
马三感慨万端,说:“何爷宅心仁厚,一心只想着惠州的老百姓,真叫人佩服。如此看来,我更应该好好保护您了,保护好了您,就等于保护好了平民百姓的安全!”
何云彰再次谢过。
这时,城墙上的枪炮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二人赶紧走出何府,直奔城墙而去。
从何府到南门城墙,需要穿过忠信街、后所街、打石街。一路上,还没来得及逃走的人家,正在收拾包裹,准备躲避;那些不想逃走的人家,则组织家人七手八脚地搬砖运石,忙着在巷口垒筑石墙,呼叫声、争执声、狗吠声响成一片,到处是一片凌乱的景象。
何云彰和马三来到正南门,只见门洞内,檀木做成的大门严丝合缝地紧扣着。三道门闩粗如斗拱,紧紧闩死两扇巨门。为保险起见,还用六根檩子从中死死抵住。纵使用火炮从外轰击,那厚有三尺并且用生铁紧紧包裹的城门,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打开。
上得城来,花旗军已经撤退。疲惫不堪的清兵正在打扫战场,修葺被炮火轰塌的城堞。
张桂联、罗光灿以及袁迎新等人都在,个个脸上落满硝烟,身上或多或少受了些轻伤。
见何云彰二人上来,罗光灿擦了一把汗水,大步迎了上去,说:“云彰兄,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有要事找你。”
何云彰弯腰施礼道:“守备大人,有话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协助大人守住府城。”
张桂联也哈哈一笑,上前几步,拍了拍何云彰的肩膀,说:“患难之中见真情啊,大清王朝所有的商人若都像何兄这样,何愁国不富,民不强?”
罗光灿说:“云彰兄,我就直说了。打仗,就是打银子!我和张大人已经商量好了,由你牵头,召集惠州城内所有的商贾,为守城的将士们捐些银钱。”
“这个……”何云彰有些为难了。如果让他自己捐献,他一口就能应承,这个时候要鼓动别人掏钱,无异于虎口拔牙,很困难的。
“我们知道有困难,但相信以云彰兄的见识和口才,定不会让我们失望。若遇有四六货(不明事理)的家伙,就由我们来应付。”罗光灿哼了一声,加重了语气。
“好,我尽力而为,争取不负大人所托。”何云彰应答了下来。
飞鹅岭上,花旗军阵营。掩埋好战死的将士,翟火姑开始发饷,犒赏各路大军。
一筐一筐的“咸丰通宝”被送到各个营地,士兵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拍桌子骂娘,表情复杂,神色各异。发到最后,银饷不够了,翟火姑命令速传太仆长张弓来见。
张弓骑着快马,一路飞奔,从后方赶到飞鹅岭。
翟火姑劈头盖脸给了张弓一通臭骂,说:“你这个混蛋,钱呢?发不够,岂不动摇了我的军心?再出错,提头来见!”
见翟火姑怒目圆睁,朝天的大鼻子欲喷出火来,张弓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说:“启禀大帅,银两本来是够的,只是负责殿后的小队长带着四袋银子跑了。”
翟火姑道:“啊,让罗亚雄速查,抓到后送到军营,我要亲自将他扒皮点天灯。你,死罪饶过,活罪难免。来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张弓连连求饶,可翟火姑哪里肯听,大手一挥,亲兵立即把张弓拖出帐外,噼噼啪啪一通好打。
花旗军发了钱,最高兴的是何少峰。
何少峰跟随在火头军中,这是罗亚雄安排的,因为此前,李佑伦已知会花旗军众将,只要何少峰愿意留下,他想去哪儿都行。众人都明白李佑伦的良苦用心,只要笼络住东江商行的少爷,花旗军就会有钱用,有粮吃。
攻打惠州城的花旗军共有一万人,五十人一口锅,仅烧火煮饭的火头军就有六百名。火头军不用冲锋陷阵,一到营地就埋锅煮饭,一日三餐,做了上顿做下顿,两眼一睁,忙到天黑。中间想抽空打个喷嚏放个屁,都会被伙夫长骂。火头军累归累,但没有性命之忧,拿的银钱也不少。
拿到了钱,大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送回家,让一家老小知道自己在挣钱,还活着。只是,这钱谁帮他们送呢?
何少峰就在军营里做起了这笔生意。他不仅闲,还有两个帮手:江湖海和小树。
刚开始,从火头军入手。火头军们都知道他是东江商行的少东家,在心里对他就有了五分的信任。再者,何少峰拿出了自己身上的玉佩做抵押。那是一块工艺精细的和田玉,上面镂刻着栩栩如生的洒水观音,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玉佩价值不菲。
玉佩放在火头军手中,等钱送到后,家人签了字,或者带来家中的信物,再付辛苦费给何少峰。辛苦费由火头军随便给,全凭自愿。大方的,给二三文,小气的,给一文。不给的,何少峰也不计较。
赚到了钱,何少峰就不再用玉佩做抵押了,而是先把钱垫出去,回来后本利一起收。江湖海跑远线,小树跑近线,两天之内,骑马能跑到的路程就接收;太远的就免谈。
几天后,何少峰的生意越做越大,前来吃饭的士兵都以认识何少峰为荣。何少峰也趁机请他们帮忙:若某天真的打进惠州城,凡看到插有黄龙旗的房屋,都是他们家族的,请兄弟们不要打砸抢烧。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好,我们听你的!”
惠州城内,绿营守备衙门,罗光灿、孙耀祖和袁迎新、曾志雄两位千总按宾主位置端坐着。张桂联和其他将领则在巡城。
这几天,不知花旗军在搞什么鬼,只围城,不抢攻,时不时放出几声火枪,射几只冷箭,令四个城楼的清兵不得安宁。
罗光灿怕把将士们拖垮了,便决定轮流巡城,其他的人则休息。一遇到危机,就击鼓为号,迅速集结。
罗光灿把何云彰找过来了,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罗光灿问:“云彰兄,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何云彰没有答话,朝大门外拍了拍手,很快,阿昌和一帮小伙子便抬着七八筐“咸丰通宝”走了进来。
“哇,这么多,有多少?”罗光灿满脸兴奋,禁不住站起身来。
袁迎新、曾志雄两位千总也欣喜万分,只有孙耀祖不屑地哼了一声。
“三万两。”何云彰轻声回答。
“全是各家商贾凑齐的?”
“不,是我一家的!”
“你一家的?”罗光灿愣住了,“为何不按我说的去办,让全城所有商户共凑呢?”
“守备大人,让大家捐资就像经商一样,要看准时机,让大家愿意捐、乐意捐才有意义,若是强行索要,于官府的名声和大人的名誉不利,只怕会造成更多更大的麻烦。至于我个人,这么多年来,靠州府和守备大人的帮助,才有今天的成就,故把家里所有的银子全拿出来,犒赏将士,共守城池。”何云彰说得有情有理,处处都在替罗光灿着想。
罗光灿心中很是受用,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县令孙耀祖。
“云彰兄为了大清王朝可谓忠心可鉴,今天,我也不瞒你。叫你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钱;二是有人告你家少爷通匪。”
这话不啻晴空响炸雷,何云彰脸色骤变。如果这条罪名成立,他一家大小的性命随时都绑在了官府的刀口之上。
“大人,千万别听他人信口雌黄,我一家经商行善,只求天下太平,哪敢与匪人混在一起,请大人明察。”
半天不说话的孙耀祖说话了:“罗大人,我这里已收留了从花旗军中逃回来的士兵,他们一口咬定何少峰通匪,还设计陷害他们。”
“你……孙大人,你若想落井下石,尽管明着来,何必拿小儿说事?”何云彰知道孙耀祖为了玉翠的事,一直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自己。
孙耀祖冷笑一声,拍了拍手掌。
四名逃回来的清兵被人带了上来。
罗光灿一拍桌子道:“尔等据实说来,是不是何少峰通匪?若有半句假话,立即斩首。”
一听守备大人发话了,几个人瞅了瞅孙耀祖,哪里还敢撒谎,只好据实禀报。从被抓到自相残杀,从何少峰出面制止到三百担粮食救人,从放行逃回到松子口遇伏,有人高叫是何少峰设计陷害的等等,详细不漏地讲了出来。
一讲完,真相在众人心中大白。
罗光灿问孙耀祖:“孙大人,你还相信何少爷通匪吗?”
孙耀祖恼怒地瞪了几眼清兵,心中怒骂:“操你老母,一批没用的王八羔子!”嘴上却说:“大人,只有傻子才会相信那些谣言。”
走出绿营守备衙门,何云彰一身衣服都湿透了。
马三张嘴问道:“何爷,您这样为着官府,值吗?”
“值!”怕马三不明白,何云彰又解释,“我一介商人,并不愚忠,可看看历朝历代,谁当皇帝都一样。所以,认准一个人很重要。”
马三明白,在何云彰眼里,看的不是朝廷和义军,而是两边的领头人。清军这边即便再孬,罗光灿、张桂联也比翟火姑、李佑伦要强。
花旗军又开始进攻了。
围城几天,士兵得到休整,攻城的计划也部署周详。翟火姑、李佑伦信心百倍,相信他们这次的“杀手锏”定能给城内的清兵致命一击,只待时辰一到,即可踏入惠州府。
攻城是下午开始的,兵分三路。分别是大北门、正南门、向阳门。只有朝京门只围不攻。这次攻城,花旗军明显谨慎了许多,在前面开道的是盾牌军,齐举护顶,集盾成盖,大家连成一片,防弹防箭。后面跟的就是火枪队、火箭队,越过壕沟后,就与城头清兵互射。最后是登城兵,一人一把鬼头大刀,四人一架云梯,猫着腰,尾随在两支队伍后面。
清兵一见花旗军攻城,忙敲响铜锣。“当啷啷”,声啸四方,城下休息的军队迅速集结。罗光灿、张桂联来到城头,见花旗军大面积攻城,甚觉诧异。要知道,攻城不同于野战,攻城需要军队,需要兵力。没有人,只能望城兴叹。花旗军能有多少人,这打法岂不是犯了兵家大忌?
然而,不待他俩想清楚,花旗军已经搭好浮桥,全部越过壕沟,向城下移动了。
守城门的清军将士一声令下,顿时飞箭如雨,滚木擂石密集砸下,城上城下,硝烟弥漫,炮矢飞扬。清兵一发动猛烈进攻,花旗军就招架不住,纷纷后退。退到弓箭射程之外,停住脚步,龟缩不前,好像是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待城上攻势稍歇,花旗军再举着盾牌,慢腾腾地往前移。清兵又攻,火枪、箭羽损失很多,而花旗军却伤亡很少。
几个回合后,罗光灿蓦地清醒过来,花旗军这是在故意引诱他们,其中必定有诈!
来时,三艅艎,回去,三艅艎,全都满载,以枪炮、火药居多,弓弩、箭矢、其他利器拉了一大船。
从广州回惠州,走东江是逆流而上。刚开始江面宽阔,行船比较顺畅。越往上走,江水越急,江面越窄。进入博罗县百足岭时,天空飘着丝丝细雨,三艘船上的员工们赶紧扯起油布,将所有的货物搭好。这一段江面自上而下逐渐收缩,河道弯曲、狭窄,漩涡汹涌,暗礁棋布,素以“滩多流急,礁石林立”著称。
约摸半个多时辰后,水流终于平缓下来,船身也稳了,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江面,两侧岸旁都是绵延不断的青山。
穿过这个地方,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惠州府城的轮廓了。
然而,站在船头的苏子弟却提心吊胆,因为这一段江面,经常有水匪出没。
行到此处,船夫将一面绘有黑龙的旗帜紧紧绑在桅杆上,这是龙舟运馆的旗子。
就在这时,静谧的江心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紧接着从两岸的杂草丛中猛地蹿出七八条小船,如箭一般朝着货船驶来。每条小船上都有两名壮汉持桨齐划,眨眼的工夫就逼近了打头的货船,它们呈合围之势,将货船夹在中间。
一年长的船夫站在船头,双手抱拳,向小船上的汉子们念叨:“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身挂一双金装锏,五湖四海访宾朋。张良背剑访韩信,刘备关张访卧龙。只有兄弟无处访,特到此地访兄长。久闻大哥义气好,山清水秀来相逢。”
这是船帮会馆与东江水匪会面的“切口”。船帮会馆每年都要向刘一通交纳为数不少的贡银。若来打劫的是刘一通的麾下,听到“切口”,就会自动退去。要是其他帮派,听到而硬闯,就等于不给刘一通面子,其结果自然由刘一通来摆平。好在刘一通势力较大,这么多年来,船帮会馆只要缴纳贡银,遇到小股劫匪基本上都是有惊无险,没有发生过大的事故。
可是这次,情况却大不一样。
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小子,别给老子唱这丧门经,老子今天劫的就是你。”
说话之人正是被刘一通逐出帮会的洪阿秃,他身后站着的则是王老八。
这两人自被赶下罗重山后,便勾结在一起,与刘一通唱起了对台戏。
众船工一看来者不善,迅速操起家伙。苏子弟望着满船的连发火枪却无可奈何,因为新枪上涂满了黄油,只有擦拭干净后才能使用。这也是新枪与旧枪的区别,一擦拭,货主就认为是旧的。何云彰答应给刘一通新枪,苏子弟也就没有动过要拿枪护卫的念头。
危急之时,苏子弟抄起一根撑篙在手,以此防身。
年长的船夫虽被洪阿秃辱骂,但仍然想委曲求全,他继续抱拳说:“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老子洪阿秃,他叫王老八,都是你们的大爷。”
“洪阿秃,不,洪大侠,你们不是刘舵主的手下吗?我们这船是受刘舵主保护的。”年长的船夫哪知这里面的变化,还在哀求。
“老子现在是自立为王了。少废话,你们,还有苏子弟都乖乖的别动,这三船货老子知道装的是什么,全都是我的了。”洪阿秃边说,边挥舞着手中的钢刀,要跃上船来。
一听这话,苏子弟全明白了,自己的一举一动,洪阿秃都了如指掌。他若是上来,三船货就彻底完了。
“别让他们上来,打啊。”苏子弟一声大吼,挥着手中的撑篙,向身子已腾空而起的洪阿秃扫去。
年长的船夫和其他人看了,也纷纷挥起手中的家伙,打向爬上船来的水匪。
船夫们以拉纤撑船为生,个个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同水匪这一战,倒也战成了半斤八两。
只是洪阿秃和王老八武艺高强,几个躲闪,已经跃上船来。
苏子弟原本一介书生,平时很少舞刀弄枪,今日为保三船货物,不惜拿命来拼。见水匪越上越多,他丝毫不惧,把手中的撑篙抡得呼呼生风,左扫右打,一些水匪被打中,鲜血迸溅,痛得哇哇直叫。
王老八勃然大怒,一抖手中钢刀,刷地将撑篙砍去了半截,再抬腿飞起一脚,将苏子弟踢倒在甲板上。其他船夫在洪阿秃和王老八的夹击下,一个接一个倒地。王老八着重在货,所以没痛下杀手。
眼看着最后两名船夫就要被打倒,这时,忽听得江面上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初时较远,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王老八和洪阿秃大惊失色,他们对这啸声太熟悉了。抬头往江面上一看,只见一条划子船如箭一般向这边飞来。船上共有五人,其中四人都在奋力划桨,一老者昂首站在船头,乱蓬蓬的胡子迎着江风飘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东江匪首刘一通。
小船离大船还有两三丈远时,刘一通足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如同一只苍鹰向大船上的洪阿秃扑去。
洪阿秃脸都吓白了,他太熟悉刘一通的武功,没想到今天劫船不成,反把自己送到了刘一通手中。
王老八忙挥刀向空中的刘一通砍去。
刘一通翻个跟斗,躲过刀锋,头下脚上,双掌挥动,砍向王老八头顶。
洪阿秃见王老八救了自己,瞬间感动起来,叫了一声道:“兄弟们,并肩上啊,杀了刘一通,拿到龟符,前舵主邬容民留下的财富就是我们的了。”说着,他手中的单刀已向刘一通挥去。
其他水匪一听,也围过来,手中的家伙都往刘一通身上招呼。
刘一通哈哈大笑,说:“小子们,天堂有路你们不走,今天就叫你们见阎王。”随即双掌挥动,肘撞掌劈,指东打西。
有一水匪见刘一通如此凶狠,顿生怯意,手下稍慢,前胸已经中掌,他身子顿时飞出丈外,口中鲜血狂喷。
王老八迟疑了一下,刘一通抓住机会,欺身而上,挥掌拍向王老八头顶。王老八忙伸左臂挡住,右手的钢刀猛力击出。刘一通侧身让过,左脚反踢,踹中了另一水匪的胸口,水匪大叫一声,“扑通”摔倒在船板上。洪阿秃转身想跑,刘一通身影带旋,如风车一般转到洪阿秃身后,连出两掌,活生生地将洪阿秃的颈骨劈断。余下的水匪眼见不敌,无心恋战,转身便想逃窜,可哪里还走得了,他们身后已被船夫们紧紧围了个大圈,像馅饼一样被包在中间。
王老八见败局已定,只想赶紧脱身。刘一通双腿猛地踢出,力道重逾千斤,正中王老八的膝盖骨。那骨头碰到双腿如同鸡蛋碰到石头,当时就粉碎了。王老八扑地跪了下来。
其他的水匪不明其理,以为王老八认输,也跟着跪了下来。
刘一通喝了一声:“统统给我绑了,押回去另行处置。”然后走向苏子弟说,“快快押着货船回去,花旗军已在攻城了。”
罗光灿的判断没错,花旗军确实在引诱他们。
花旗军下午的攻城只是个幌子,是要吸引守城清军的注意力,消耗他们的体能。真正的主攻还没到,因为飞虎将军何亚黄已经把地洞挖到了朝京门的城墙根下,到那时,只须填足火药爆破,惠州城就唾手可得。
为确保这一计划完美成功,军师李佑伦走出三步棋。第一步,佯攻,在下午就开始了;第二步,把罗亚雄和后防所有士兵都集结过来,倾全部兵力,拿下惠州;第三步,筹集银子,加大发饷力度,给士兵们鼓劲加油,鼓舞士气。
没想到,关键时候,有一歪嘴士兵前来报告,太仆长张弓跑了,他把花旗军后方所有的银子都带走了。
这招可真是“釜底抽薪”,翟火姑闻报,脸色大变。
前来汇报的歪嘴士兵继续说:“张弓挨打回到后方,躺在床上,曾对大帅破口大骂。罗亚雄将军在周边扫平各镇官差后,所运回来的纹银都被他拿到别处兑换成了金条。那金条,黄灿灿的,用布袋装着,全储存在张弓的帐篷内。”
翟火姑大鼻子里喘着粗气,满面胡子一翘一翘的,双眼冒出火来,问:“这些你都看见啦?”
“是,大帅,我都看见了。”歪嘴士兵以为要领赏,一脸的谄笑。
翟火姑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歪嘴士兵答:“几天前就知道了。”
翟火姑刷地抽出刀来,逼近歪嘴士兵,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儿来报告?”
“这……这……”见翟火姑发怒,歪嘴士兵吓得说不出话来。
翟火姑怒不可遏,手中钢刀挥出,一道白光闪过,“噗”的一声响,歪嘴士兵已经人头落地。
“元帅勿躁,我还有一计,可保军饷无忧。”李佑伦眨眨眼睛,上前安慰翟火姑。
“军师说来听听。”翟火姑大喜,一张黑脸由阴转晴。
“只是有一样需要元帅答应!”李佑伦盯着翟火姑的双眼说,“你不能顾及同门情谊,哪怕是你的师叔,你当杀就杀,当剐就剐,才能生效。”
翟火姑一下子明白了,问:“你是说把何少峰那小子抓起来?”
李佑伦点了点头,说:“对!我留他在军营,就是为了今天。”
“好,好,只要能弄得到钱,他妈的天王老子我都不顾了。来人,把火头军何少峰给我绑来。”
这天,小树已被何少峰派出去送银子,身边只剩下江湖海。
二人正在帐篷外有说有笑,忽见几个花旗军拿着绳索跑了过来,他们边跑边喊:“元帅有令,把何少峰给绑了。”这些花旗军连腰刀都没有带,自认为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是手到擒来。然而他们错了,何少峰身边却站着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见花旗军快跑到何少峰跟前,江湖海忽然一伸手,将何少峰拽到身后,跟着右臂猛伸,一拳打在最前面那人的鼻子上,那人顿时血流如注。后面两人收势不住,齐齐向江湖海身上撞来。
别看江湖海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他双手探出,变掌为爪,抓住两人的衣领,双臂一较劲,“嘿嗬”一声吼,将花旗军当成两个西瓜一般,头对头撞击。二人当即晕倒。
附近几个花旗军一看情况不对,马上抽出腰刀,吆喝着向江湖海攻来。
好个江湖海,只见他巧展擒拿术,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将六七名花旗军撂倒在地。
一名年纪较小的士兵“妈呀”一声,掉头跑去报信。
“师叔,此非久留之地,我们赶快离开。”江湖海说着,一把抓住何少峰的手,展开轻功步法,趁着守门兵丁还未察觉,飞一样地冲出了花旗军大营。
翟火姑得知何少峰逃脱后,不禁顿足道:“军师,你看这如何是好,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李佑伦一脸阴郁道:“看来,不攻下惠州城,我们将面临无钱无粮的困境,那我们就放手一搏好了!元帅,请立刻通知飞虎将军何亚黄,加速打洞,今夜子时,我们将向惠州城发起总攻。”
翟火姑大叫道:“好,今晚若是拿不下惠州城,我就不当这个元帅了。”
谁知子时未到,探马却来报:“大帅、军师,大事不好,飞虎将军何亚黄被清军围在地洞里了。”
“啊,清军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翟火姑大惊。
“禀大帅,据说是谭公显灵,托梦给了城里的何云彰。清军得知消息后,由两个千总率领一百名士兵,从水路出来,化妆成我们花旗军,大摇大摆地来到朝京门下的民居,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在外围防守的兄弟们大都遇难,他们现在已直接杀进洞内了,请大帅速去救人,再迟就来不及了。”
听说是谭公显灵,翟火姑浑身一哆嗦,他天不怕,地不怕,但自小就顶礼膜拜谭大仙人,一直把谭公当成心目中最灵的神。因此,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下达军令。
李佑伦忙提醒道:“元帅,快,救人要紧。”
翟火姑这才回过神来,心想,若是何亚黄出事,地下炸城墙战术泡汤,那攻打惠州就没有多大胜算了。于是,他提枪上马,吩咐身边的亲兵速去朝京门救援何亚黄。
再说清军那边,从水路带兵出城的两位千总分别是袁迎新和曾志雄。他们穿着花旗军的衣服,每人手中提着一袋洋油(现在称柴油),这油遇火即燃,连散发的烟雾都有毒气。
罗光灿吩咐他俩,出城后速战速决,待把挖地洞的花旗军灭了,城内的清兵将直接打开朝京门,让他们撤回来。
二人带着人很快接近了城外的民居。在外围防护的花旗军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清兵们雪亮的鬼头大刀已如砍瓜切菜一般,向他们头上砍来。在洞内监工的飞虎将军何亚黄听到洞口有异响,忙提刀钻出来观看。谁知他脑袋刚伸出,袁迎新手中的大刀就“唰”的一声剁下来。饶是何亚黄闪躲得快,头皮还是被削去了一层。何亚黄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缩回身子,钻进地洞中。
曾志雄命令清兵们把手中装有洋油的袋子统统往地洞里扔。何亚黄一嗅,知道清兵是想烧死他们,赶紧朝洞内大喊道:“兄弟们,清兵杀来了,正在往地洞中倒洋油,想烧我们,快,咱们拼命冲出去。”
这地洞,再有半个时辰就要打到城墙下,里面已埋好了火药。正在洞内忙碌的花旗军听说清军在倒油,准备用火攻,都大急,心想,若是不攻出去,岂不被火药烧死炸死?所谓狗急了就会跳墙,兔子急了就会咬人,洞内的花旗军马上手舞钢铲,护住头部,拼死往洞口冲。
外面的清兵一见,抡起大刀长矛就砍。可怜洞口就那么小,花旗军顿时死伤无数。这时,就听得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不好,翟火姑来了。快,快点火。”袁迎新边说,边将燃着的火捻子扔进洞内。
洞内的花旗军也不傻,清兵扔一个进来,他们就灭熄一个。眼看翟火姑和他的亲兵越来越近,袁迎新急中生智,将一个油袋燃着后直接丢了下去。这下,“嘭”的一声,整个地洞全都着了火。那些浑身被烧着的花旗军想向外跑,却哪里跑得出来。
曾志雄见大事已成,大手一挥,就想带领清兵往回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翟火姑飞马来到跟前,手中长枪一挥,直奔曾志雄的面门而去。曾志雄提单刀来挡,哪知翟火姑力大无比,“砰”的一声,单刀被磕飞。曾志雄转身想跑,翟火姑长枪更快,“刺喇”一声响,曾志雄被当场刺了个透心凉。
见翟火姑如此神勇,袁迎新哪敢恋战,带着手下的清兵撒开双腿就往朝京门狂奔。他希望城墙上的清兵用箭雨阻挡一阵,好让他逃回城内,可现实已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翟火姑枪快马疾,枪杆横扫,将袁迎新打翻在地,再补上一刀,袁迎新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翟火姑劈成了两半。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轰隆隆”连声爆响,地洞内的火药已被燃爆,地面土屑乱飞,地动山摇。这炸药虽没炸到城墙根,却把城墙外炸出一个数丈宽的大坑来。
只可怜飞虎将军何亚黄,还有那些挖地洞的花旗军士兵,都被埋葬在地下。
正在其他三个城门佯攻的花旗军听到朝京门这边响声震天,以为城墙被破,在各自头目的带领下,他们摇旗呐喊,黑压压地朝朝京门杀来。
城墙上,罗光灿、张桂联、谭朋、黎子焕和李天祥齐聚朝京门城楼。他们被花旗军疯狂的进攻所震慑。从城楼看下去,火光中,只见黑压压的到处都是花旗军。刀如山,枪如林,城墙与壕沟之间的狭窄地带,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头。
花旗军的先头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将一架架云梯搭在墙头上。面目狰狞的花旗军,手持盾牌大刀,不顾一切地向上冲。
孙桂联见情况危急,一声大喝,振臂高呼道:“是男人的,是好汉的,就在此一战,守住家园,惠州必胜!”
这一声喊,似乎很有号召力。
“守住家园,惠州必胜!”守城将士齐声响应,浩然之气直冲云霄。
“给我打。”随着罗光灿一声令下,朝京门城头亮起了千百个火把,原本黑暗的夜空亮如白昼,滚木擂石如同雨点般从花旗军的头上落下!大小不一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出,织成密密麻麻的箭雨,铺天盖地,花旗军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慌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快逃命啊。”
花旗军眼见攻城无望,死神就在眼前,也不顾什么军令,掉头就逃。
这一下,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呼呼啦啦,一泻千里,势不可当,花旗军瞬间溃败。
刚刚赶到的翟火姑挡不住溃败的洪流,也只好向后跑去。主帅一跑,花旗军自然兵败如山倒。
孙桂联、罗光灿哪肯放过乘胜追击的好时机,他们带着兵马,打开城门,尾随追杀。
花旗军可惨了,为了逃命,慌不择路,东奔西跑,乱作一团。清军从后面如风卷残云一般杀来,只是片刻的工夫,朝京门外已是尸横遍野。
这一仗,近两万人的花旗军被清军杀得所剩无几。
罗光灿手握大砍刀,紧紧追赶着翟火姑。
翟火姑虽然武艺高强,却不敢恋战,只顾逃命。
蓦地,斜刺里杀出一个人来,拦住了罗光灿。
罗光灿定睛一看,却是李佑伦。
李佑伦骑在马上,手舞双刀,直取罗光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双刀对上大砍刀,拼得叮当作响,火星四溅,都恨不得一招致对方于死地。走马盘旋之间,战了十余个回合。按说,李佑伦功夫要高于罗光灿,可他的右腿装的是假肢,仅剩一条腿,又是坐在马上,下盘不稳,自然功夫大打了折扣。
这边两人正在激战,那边的高岗上,却有两个人正在观看,正是虎口脱险的何少峰和江湖海。
江湖海问:“师叔,要不要帮一下罗光灿?”
何少峰说:“不用,我们只管看,不要参与。”
话刚说完,只见李佑伦身子一晃,大腿上中了罗光灿一刀,一条腿被斩了下来。罗光灿一招击中,本以为李佑伦会滚落马下,所以攻势稍缓。哪知,李佑伦被斩下的是假腿,根本没有妨碍。罗光灿在惊诧中一迟疑,就给了李佑伦下手的机会。李佑伦双刀并举,左搂头,右夹颈,刀刃挂着风声袭来。罗光灿知道上当了,李佑伦有意卖假腿给他,就是为了寻找下手的机会。可惜,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要躲已来不及。
“李佑伦,你好奸诈,我与你拼了。”罗光灿一声大喝,不顾已杀到脖颈上的双刀,抡起自己的大砍刀向李佑伦脑门劈去。
只听“嗵嗵”两声响,两人都中了对方的致命一击,几乎同时从马上摔下来身亡。
守城的清兵在张桂联的率领下,一口气把花旗军撵出惠州府三十里外。
这一仗,清军虽然损失了几员大将,但却击溃了花旗军,保住了惠州城。
这是个大白天,在何府杨氏的卧房内,一个男人正搂着杨氏求欢。杨氏想挣脱,可浑身酥麻麻的感觉又令她欲罢不能。
只听杨氏说:“别,别这样,老爷、少爷,他们……”
“他们都走了,都去府衙商议大事去了。”男人边说,边把一只大手伸进杨氏怀中。
外面,阳光明媚,室内,激情缠绵。
好久好久,男人在一阵战栗中停止了运动,喘着粗气,在杨氏身边躺下。杨氏侧起身,如小猫般蜷曲在男人怀中。
“听说,这次惠州城能够保住,多亏了谭公显灵,我们今后也要多烧香,多祈祷。”杨氏说。
“屁!谭公要是能显灵,这里的家产早就是我俩的了。”男人眼里露出凶光。
“什么?谭公没显灵,那花旗军是怎么退的?”杨氏大惑不解。
“我的小娘子,这事的真相,也幸亏是我才知道。告诉你吧,那谭公也好,天兵天将也罢,都是何云彰出的主意,是马家班在合江楼顶上演的一出戏。”
“天啦,原来是这样!”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本想趁乱把我们的事情办好,可惜龙诚庆粗心大意,差点儿把你暴露了。”
“不怕,还有机会。”男人说。
“机会在哪儿?”杨氏声音娇滴滴地,呼出的气息也热辣辣的,一下子又激起了男人的欲望。
男人双臂轻搂,将杨氏放在了自己身体下面,一脸陶醉地说:“我的好女人,我……我告诉你,机会很可能就在玉翠身上。”
杨氏推了男人一把,说:“不许你提那个鸡婆!”
“哈哈,别吃醋,如果我所料不差,她就是我俩的……”男人还想再说下去,一张嘴却被杨氏紧紧堵住。
惠州知府衙门内,张桂联、孙耀祖、谭朋、何云彰、苗子明、何少峰等人聚在一起。罗光灿死后,惠州府所有的大权均归张桂联掌管。
张桂联说:“这次花旗军攻打惠州城,我守城将士奋勇杀敌,虽说守备大人罗光灿、千总袁迎新、曾志雄,把总黎子焕、李天祥战死,但我们仰仗皇恩浩荡,谭公显灵,保住了惠州府城,保住了城内平民百姓的安全,此乃苍天有眼,大清有福。我已将奏章用八百里加急快报呈送给朝廷。皇上阅后,龙颜大悦,敕封谭公为‘襄济’,就是能辅佐帮助皇上、除患济民的神仙。既然皇上都这么重视此事,本府也决定在水门外和归善县城白鹤峰各建一座谭公庙,让谭公永享香火,每五年举办一次大型谭公庙会。”
说到这里,张桂联望了望孙耀祖,见他眯着眼睛,半睡半醒的样子,不觉心中有气,于是提高声音说:“县令孙耀祖要特别负责好此事。”
孙耀祖赶紧起身,应了一声:“喳。”
张桂联继续说:“在座各位的功劳,我也报告给总督叶名琛、巡抚柏贵大人,择日会有奖励。特别是云彰兄,三大船的军用器械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要不然,守城的军士只能空手夺白刃了。在此,感谢大家的同心同德,同时,也拜托各位,我们要为谭公的敕封举行盛大庆典,全城张灯结彩,高筑戏台,热闹五日,以示皇恩!”
半月后,谭公的敕封庆典在惠州如期举行。
城中各大商贾老板,掌柜伙计,包括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均自愿为这次庆典捐助。
庆典当天,惠州全城,家家户户刷新门窗,贴红喜联,人人穿新衣,戴新帽,犹如过新年一般。白鹤峰下,新塑的谭公大仙像前,四围洋灯十支,灯有十数头。有一灯塔高数丈,中空,嵌玻璃,旁悬数百支灯火,昼夜不息。这辉煌的场景,引得善男信女,人头攒动,趋之若鹜,拈香默祷,以通神明。官府也组织了民间巡游,鲜花盈地,龙凤呈祥,心潮澎湃,锣鼓喧天。
第三天晚上,张桂联也出来逛庙会了。
他换了身便装,身上揣着何云彰赠给他的连发火枪,带了几个同样便装的亲兵,沿着府前横街穿过尔雅巷,经朱紫巷,过北门来到文兴街,一路走一路看。
这晚的月亮较圆,月亮的清光把一街两巷的房屋投在宽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很有些诗情画意。街道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店铺,绸绒老店、两广杂货、皮货商行、脂粉店、号银铺等等,一家挨着一家。
走到红花巷,一阵一阵的浪笑声和姑娘们夸张的叫床声不时传来,几位亲兵听到后,身体都有了反应。
张桂联不喜欢这个,当到四品知府,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碟子里的青菜,他只要想吃,随时都有嫩汪汪、水灵灵的上等鲜货送来。刚来惠州时,他大权独揽,又年轻,自然也好这一口,一晚上要两三个女人伺候着。然而,万物有利皆有弊,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好炉子费炭,好女人费汉。张桂联的身体在两年内就像秋后的葫芦,里面全空了。
孙耀祖和张桂联却不一样,孙耀祖从不轻易下手,但一旦看中,就是再困难,他也要把她搞到床上。
“人各有志,人各有性,嘿嘿……”张桂联边看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西枝江畔。
从这里到西门的城墙有点儿阴暗,按张桂联的想法,上城墙后绕一圈,就直接回府。
走了太久的路,张桂联便有些内急,他吩咐亲兵们在原地等候,说自己去去就来。
亲兵们看他那样子,知道他是想大便,有些就小声地笑了。
张桂联喝了一声,说:“笑什么?你个衰仔,只吃不拉,撑死你啊!”
张桂联在一株香樟树下蹲下来,正解得畅快,忽地从黑暗处冲出一个人影,蒙着面,手提一把宝剑,向他直刺过去。
张桂联顾不得屎尿,提起裤子,一个转身,躲过了一剑,惊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黑影并不答话,紧跟着又是一剑。
张桂联大喊:“来人啊——”
可是已经晚了,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噗”的一声,蒙面人手中的尖剑已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微微一怔,本能地掏出火枪,“砰”地抠动了扳机。这一枪打在了蒙面人的小腹上,等亲兵们围过来时,蒙面人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亲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赶紧将知府大人扶起来。
张桂联想交代一些话,可发现自己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胸膛就像撕开了似的,根本喘不过气来。慢慢地,他就闭上了眼睛。
蒙面人捂着受伤的肚子,一溜烟跑到归善县衙,从后门翻墙而入。
县衙后宅住着的正是县令孙耀祖一家。
有黑影翻墙进来,孙耀祖也不慌张,他坐在花园的凉亭里,默默地看着什么。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乃绿营守备营千总谭朋。
蒙面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二人跟前,扯下蒙布,露出一张长脸,原来是张弓。
张弓携带花旗军的军饷潜逃,首先想到的便是来投靠孙耀祖。孙耀祖既得了一笔钱财,又得了一条走狗,何乐而不为?于是暂时收留了张弓。
见两位大人都在,张弓“扑通”跪下,说:“两位大人,我已按照你们的吩咐,将张桂联杀了。”
“真的杀了?”孙耀祖问。
“千真万确,大人不信,可以去查。”张弓道。
“这么说,知府张桂联大人确实是你杀的?”孙耀祖又问了一遍。
张弓一愣,心想,不是你俩安排我去行刺的吗?干吗揣着明白装糊涂?见孙耀祖问得急迫,他有些烦躁地回答道:“是啊,是啊,张桂联确实是我杀的。”
“衙役们,听到没有,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就在这里。来呀,给我拿下。”孙耀祖大声道。
凉亭周边瞬间灯火通明,一大班衙役出现在眼前。
张弓明白了,他掉进了孙耀祖、谭朋设计好的陷阱里。他不甘心,说:“大人,你不能这样啊,我……”
旁边的谭朋哪容他说下去,即刻从靴筒内抽出匕首,插到他口中,把他的舌头搅了个稀巴烂。
“带他出去验枪伤,再把黑布给他蒙上。做好当堂的铁证,呈给总督、省府。”孙耀祖大喝道。
“喳!”刑房衙役叩头而下。
孙耀祖因守城有功,又及时抓获了刺杀知府张桂联的凶手,这凶手还是花旗军的太仆长,一时受到总督叶名琛、巡抚柏贵的嘉奖,并上报朝廷。朝廷于是晋升他为惠州知府,晋升谭朋为绿营守备。
这二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匪。
谭朋带领清兵到花旗军的起义地——沙坳官桥围一带,见人就杀,见民宅就烧,一时间,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何府内,表面风平浪静,生意倒也平稳;背后,实则暗流涌动。从何云彰踱步时手腕不停地颤抖,何少峰便能感觉到事态很严重。
“阿爸,我……”何少峰只要想说话,总会被何云彰阻断。
“来,陪阿爸下盘棋吧。”何云彰扯过棋盘,很客气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何少峰心中一酸,隐隐感觉到不安。棋啊,会说话,阿爸要说的话可能就在棋中。
果然,一上手,何云彰就把黑子落在了中间。略懂对弈的人,都知道这是下棋的大忌。金角银边啊,占中间干吗?何少峰看了一眼何云彰,何云彰却面沉似水,波澜不惊。
何云彰说:“棋道如世道,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何少峰落了一个边点。
二人于是对弈起来。
几十手过后,何云彰很多的棋子都没“气”了,在有限的棋盘上,他的棋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何云彰不下了,长叹一声,说:“峰仔,这可能就是我们何家今天的结局。”
何少峰还没听明白,前院里已经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管家冯二进来报告说:“老爷,官兵已将整个府院围住了,说老爷私通花旗军,私通土匪,私通会党,请老爷出去自缚。否则,他们就不客气。”
“这简直就是孙耀祖在借机报复!”何少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
“峰仔,坐下,我胸中自有了断之法。”何云彰手腕颤抖了几下,随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对何少峰说:“峰仔,我书房里有幅刚写好的字,有空,你去看看。”
门外,官兵林立,刀枪耀眼。前来缉拿何云彰的是一名小头目,他多次受过何府的好处,见到何云彰,他在马上弯腰施礼,看左右没有围观之人,便悄声说:“何老爷,小的也是迫不得已,您就委屈一下吧。”
何云彰微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士兵将自己捆了个结实。
随后,他被带到惠州府衙门。
在一间关押犯人的刑讯室内,孙耀祖身着绣有四爪八蟒的官服,端坐在案台后面,身边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见何云彰被押进来,孙耀祖挥手屏退左右。
“云彰兄,风水轮流转啊,没想到今日,我会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吧?”孙耀祖话音不高,却带着冷冷的杀气。
何云彰淡然道:“知道,自从张桂联被杀,我就有了今天的准备。”
“哦,那你也肯定知道我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好,真人面前不说虚话,你们一家人的小命都捏在我手上,我说你通匪,你就通匪,我说你是黑的,你就永远白不了!何云彰,你没想到吧,你让谭公显灵,救的不是惠州城,而是救了我;害的不是花旗军,而是害了你自己。哈哈,还跟我斗钱,还抢我看中的女人?几年前的气,我一直憋着,一直忍着,苍天有眼,今日一并奉还给你,哈哈哈。”孙耀祖越说越得意,嗓门也越来越大。
何云彰不动声色道:“那你想怎样还?”
“我要你的女人,要你的钱。我要当着你的面,扒下玉翠的衣服,看看这婊子到底好在哪里!”在孙耀祖的吼声中,何云彰已被绑在了柱子上。
何云彰颤抖了,因为他知道,像孙耀祖这种人,真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何云彰被孙耀祖抓走后,玉翠就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她知道,所有的结,都在她这儿。想起以前在妓院里所受的屈辱,想起这些年来何云彰对自己的好,她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何家,是她命运的转折点,何云彰,是她生命里的贵人,没有何家,没有何云彰,她这一辈子也就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妓女!好在这些年,她在何府享福享够了,也被何云彰宠够了!现在,眼瞅着爱人、恩人蒙难,自己怎能听之任之?
她打开柜子,找出一套镶着粉色边饰的浅黄色长衫穿在身上,足蹬红色绣花鞋,襟前挂着香牌一串,既清纯又妩媚。这套衣装,正是当年孙耀祖见到她时,色心顿起的那套,没想到搁在箱底这些年,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收拾完毕,她从妆盒的夹层中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套,张开樱桃小口,将塑料套卡在了牙墙上。
然后,她吩咐冯二备好轿子,直奔州府衙门。
玉翠前脚出门,杨氏后脚就跟出来,站在院内的桂花树下大骂道:“这个贱女人,我们家刚出事,她就要去看老情人,真是个死婊子,臭鸡婆。”
杨氏正骂着呢,忽听二进院的门口有人咳嗽了一声,扭头一看,竟是冯二。
杨氏眼睛一瞪,道:“你咳什么?我在自己家里说句话,还用得着看你们的脸色?”
何少峰听到吵嚷声,也从二进院子里出来。当听说玉翠打扮得异常娇艳去了州府衙门时,他心里也暗暗吃惊,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
越是在这个时候,我越是要稳住,他对自己说。因为此时,何府千斤的重担都压在他肩上,他若是乱了阵脚,后果更不堪设想。
何少峰眼珠一转,让冯二速去找苏子弟过来,说他在老爷的书房里等候着。谁知道,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从前院疾步进来道:“少爷,少爷在哪里?”
来人正是苏子弟。
在书房里落座后,苏子弟随手把门关上。
“少爷,大事不好,城内八家分店都被官兵查封了。”苏子弟脸上尽是汗水,显然很着急。
“啊,想不到孙耀祖下手如此之快!”何少峰眉头紧皱。
“少爷,目前要救老爷,只有一个办法,最保险,也最实用。”苏子弟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可老爷不肯。”何少峰道。
“你知道?老爷不肯?”苏子弟不相信。
“惠州城解围后,我就想劝阿爸听从罗伯特·艾伟德的话,移民英国,可我一张口,阿爸就阻止了。其实,阿爸从我的眼神里已读懂了我的意思,并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何少峰一脸茫然地说。
何少峰指着书桌上墨迹未干的一幅字说:“你看,那就是阿爸的应对之策。”
“老僧闲来无他事,清早起来就看山。这是什么意思?”苏子弟不大明白。
“阿爸的意思我懂,他是大清王朝的商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无愧于心,死也好,生也好,都随它去吧。绝对不可以让我们去寻求洋人的庇护,即使罗伯特·艾伟德是他的好友,他也不会去求他。否则,他将死不瞑目!”何少峰一声长叹。
“那……那你刚才派冯二找我,又是为何?”苏子弟想,除了洋人,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救老爷?
“现在情况变了,只好有求于洋人了。”何少峰说。
“哦,怎么变了?”苏子弟问。
“我姨娘玉翠去了州府衙门。”
“啊嚏”,“啊嚏”,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喷嚏,一股淡淡的味道,熏得他们昏昏欲睡。
孙耀祖没想到玉翠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还不带一丝哀愁。
“你这是……”孙耀祖看看绑着的何云彰,又看看色香诱人的玉翠,一时摸不着头脑。
“孙大人,我这是来看你啊!不要说我们这些人势利,还不都是为了银钱?当初,你如果比何老爷有钱,我岂不早就跟了你?”玉翠一发嗲,孙耀祖的骨头都软了。
“哈哈,宝贝,你说得真好。现在,何云彰的命都在我手上,你从不从我?”孙耀祖大喜过望。
“只要老爷愿意,我随时都从你。不过,你要把何老爷先放了才行。”玉翠含情脉脉地说。
“哈哈,说一千道一万,原来你迷惑我的目的还是为了救何云彰!好,老爷我刚才还说要当着何云彰的面奸你呢,你就来了,真是天遂人愿也。”孙耀祖脱下官服,从台案后跨过来,一把抱住玉翠。
“老爷,老爷,你别这么粗鲁,我真的是来服侍你的。你想在这里做给何云彰瞧瞧,我也会让你很舒服的。”玉翠依旧嘻嘻发笑,笑得孙耀祖血脉贲张。
何云彰被激怒了,从不大声说话的他,忽然扯开嗓子破口大骂道:“孙耀祖,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玉翠,你……你还是走吧。”
何云彰不骂还好,越骂越激起孙耀祖的欲火。他上前一把扯掉玉翠浅黄色的长衫,露出她贴身的红肚兜。白嫩嫩的皮肤,红彤彤的肚兜,高高翘起的小乳房,孙耀祖体内的欲火在焚烧,他把玉翠横抱起来,放在台案上,紧跟着就扑了上去。
何云彰痛苦地一闭眼,满口充满愤恨力量的牙齿使劲地铡下了故意夹在中间的舌头,他咬舌自尽了。
玉翠却不知道,她正把自己的舌头插进孙耀祖的口腔里,不停地挑逗着,搅动着。
孙耀祖觉得玉翠的床上功夫就是高,看看,看看吧爷们……“哦,哦哦——”才被玉翠吮吸了几口,孙耀祖就觉得头痛欲裂,他想从玉翠身上爬起来,却被玉翠死死地抱住了。
玉翠呼吸渐弱,只听她说:“孙耀祖,咱们一起……死吧,我……我已把鹤顶红……”话没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孙耀祖刚想喊救命,却哪里还能出声,他挣扎了两下,“扑通”倒在玉翠身上,再也没有起来。
连打了两个喷嚏后,何少峰叫了一声不好,伸手来拉书房的门,可哪里还拉得开,门已被人从外面紧紧闩住。他想推开窗子,窗子也全被封死。
书房的换气孔处,一支竹管正伸向里面,徐徐地冒着青烟。
苏子弟张嘴想喊,可用尽所有力气,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啊啊”声。他想搬凳子砸门,更是双手无力。
“哈哈,少爷,黄泉路上让你做个明白鬼吧。我是冯二,我给你们何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我得到什么了?我的女人,你大娘杨氏从小就是我的恋人,可她爹娘为了一点儿钱财,硬是把她嫁给了你爹。还有张桂联这狗东西,也是看中了你家的钱财,共同把我的女人推到你们家。你爹这个混蛋,娶了她,又对她不好。现在好了,你们都去死吧。这家财就是你大娘的。”冯二站在门外,把积在心中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就在这时,何府门外人喊马叫,一片大乱。
门房阿富伯跑进来说:“冯管家,快躲,快躲,官兵来了,见人就杀,说是要血洗何府。”
“为啥?”
“听说是因为老爷死了,三姨太毒死了孙耀祖。何府所有的人都要抓去坐牢,所有的财产都要充公。”
“不行,这财产都是我的,都是我和大奶奶的。我要去找谭朋论理,我以前经常孝敬他银两的。”冯二疯了一般向外冲,还没冲到大门口,就被拥进来的火枪队打成了筛子。
其他没逃走的仆人见状,全都跪了下来。
从清兵火枪队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官服威严,顶戴血红,正是绿营新任守备谭朋。
“说,何云彰的金库在哪里?”谭鹏厉声道。
停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谭朋又高声叫道:“谁先说出来,饶谁不死。”
“大人,大人,我……我说……”
众仆人扭头一看,原来是杨氏。
……
旭日东升,一只小船载着两个人朝东江上游划去。船上之人正是何少峰和苏子弟。关键时刻,何少峰开启书房内的密室之门,躲了进去。门外,所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听到了。
“少爷,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请以后不要叫我少爷了,心中有我的话,就叫我一声兄弟吧。”
“这……好吧,兄弟,我们要去哪里?”
“淡水。”
“去淡水?”
“是的,那里有我师兄黄以周,我要跟他一起去追求民主。”
“那,那我也去。”苏子弟跟随罗伯特·艾伟德接受西洋文化较多,对民主多少有些了解,知道这是一个崭新的概念。有了它,平民儿女的生活就会更有信心,人,活在这个世上才更有意义。
这时的太阳越来越明亮,光芒万丈,照得河面闪着粼粼的金光。河岸的苇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小船的欸乃声惊动,发出“咯咯”的叫声。成群的白鹭被引来,在小船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高亢的聒噪,打破了东江两岸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