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苍鹰 >> 苍鹰的习性 >> 杜甫为什么是一位集大成的诗人中国作家网
▲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最近,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让大诗人杜甫成了“国际网红“。在片中,杜甫被称为与但丁、莎士比亚同属于一种特殊类型的诗人,是他们界定了伟大诗人的标准。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到访中国,重走杜甫生前足迹,从西安到成都、长沙等等,还原了杜甫波澜壮阔而又颠沛流离的一生,在收获广泛好评的同时,也有人批评其”历史有余,诗意不足“。
近日,上海99读书人推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四部新作《好诗共欣赏》《清词选讲》《迦陵谈诗》(二集)。今天的文章来自《好诗共欣赏:陶渊明、杜甫、李商隐三家诗讲录》中《杜甫诗浅讲》一文节选,叶嘉莹认为,在中国诗歌演进的历史上,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
杜甫之所以有集大成的成就,是因为他有集大成的才能,也有集大成的度量,又恰好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时代。
作者:叶嘉莹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期:-01-01
杜甫诗浅讲
文
叶嘉莹
我向来认为,在中国诗歌演进的历史上,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什么叫作集大成的诗人?“集大成”,本来是孟子用来形容孔子的话。——我在讲陶渊明的时候讲到过“自我实现”,我说,你要适应你的才能、你的性格,确定你自己所追求的一个最完美的标准。自我实现不是和别人去竞争,别人好你不用嫉妒,你只要尽你最大的努力把你最美好的东西实现出来就可以了。
可是,每个人天生的性格不同,每个人完成自己的方式也不同。所谓“圣人”,自然是已经达到一个最完美的标准了,然而这个最完美的标准也有所不同。所以孟子说,像伯夷叔齐那样的人是“圣之清者”(《孟子·万章》),他们为了保持自身的清白不惜付上一切代价,饿死在首阳山上为了保持自己品格的清白。
▲伯夷叔齐
孟子还说,伊尹是“圣之任者”,就是说,我自己无论沾染上什么污秽都不在乎,我的目的是要拯救人民。孟子说伊尹曾经“五就汤,五就桀”(《孟子·告子》),意思是,如果成汤肯用我,让我实现拯救人民的政治理想,我就为成汤工作;如果暴君夏桀肯用我,改变他残暴的作风,让我实现我的政治理想,那么我也肯为夏桀工作。我不计较我的名誉,只是要负起我的责任,这就叫“圣之任者”。
最后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什么是“圣之时者”?那就是在不同的空间和不同的时间能够做出不同的选择,你自己可以掌握住真正的重点。孟子用音乐做了一个比喻,他说古代的音乐大合奏里有各种各样的乐器,以“金声”为开始,以“玉振”为结尾,集合所有乐器的长处,使每一种乐器各得其所,演奏出完美的、谐和的交响音乐,这就是“集大成”。孔子,是一个集大成的圣人;而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我们说,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
不管哪种行业中一个伟大人物的出现,都有他个人与传统、与时代结合的多方面的因素。杜甫之所以有集大成的成就,是因为他有集大成的才能,也有集大成的度量,又恰好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时代。如果你生在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你本应该完成一些东西但却没有完成,那是你愧对这个时代;如果你有可以完成一些东西的才能和度量,却由于时代的缘故使你没有完成,那是时代对不起你个人。杜甫有幸集中了这所有的条件,所以就产生了伟大的成就。
▲杜甫
我们中国的诗歌从《诗经》、楚骚,到汉代五言诗的兴起,经过齐梁之间五言诗的格律化和七言诗的萌芽,到唐朝的时候,各种体裁都已经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从文学发展来说,那是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而从当时的政治历史背景来看,国家已经从南北朝的分裂走向大一统,南朝文学风格的柔靡、北朝文学风格的矫健,也都被这大一统集中起来了。因此,无论从文学传统来说还是从历史背景来说,唐朝都是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
可是,同样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时代,却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做出像杜甫那样集大成的成就,原因就在于,有些诗人没有杜甫那样的眼光和度量。我要说,李白就是一个绝世的天才,他超脱了外界的一切约束,如同“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沈德潜《唐诗别裁》)。可是李白说什么?他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李白《古风》之一)——他认为建安以后的诗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就由于他有这种成见,所以李太白的七言律诗一直不如杜甫写得好,因为他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
▲《唐诗别裁集》沈徳潜(清)
杜甫就不是这样,他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杜甫《戏为六绝句》)——不管今人古人,只要有长处我都乐于吸收。这就是一种集大成的容量。此外,每个人的才能各有长短,性格比较沉潜的人适合写五言古体,才气比较飞扬的人适合写七言歌行,而杜甫具有最健全的才性,对各种诗歌体裁都能够继承和开拓,使它们运用变化各尽所长。而且我以为,杜甫在心理上也是最健康的。在苦难的现实面前,有的人被压倒了,有的人逃避了,而杜甫是一个有勇气正视它的人,在唐朝的诗人之中,对天宝的乱离反映得最真切、最多的,不就是杜甫吗?!
我曾经在文章《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里说过:杜甫集前人之大成,而且给后人开辟了无数的法门。至于杜甫七律在艺术上的演进,我今天可能没有时间举很多例证,大家回去可以参考我的那篇文章。(编者注:该文收于《迦陵谈诗》)
作者:叶嘉莹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期:-01-01
在那篇文章里我曾提出,杜甫七言律诗的演进主要是从早期那种平顺的句法发展到后来这种错综变化的句法;从早期完全写现实的感情发展到后来超越了现实达到了一个感情的境界。对于杜甫写《秋兴八首》的时候他在七言律诗艺术上所达到的成就,我曾提出两点:第一是他的句法突破传统;第二是他的意象超越现实。
杜甫的诗歌写作经过了几个阶段,他早期作品表现了一种对邪恶势力斗争的精神和对未来勇敢追求的感情。例如他早期的《望岳》说: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首早期的诗已经表现出他在用字造句方面的功力。由于山峰很高,山的阴面和阳面就像刀切一样分明,所以“阴阳割昏晓”的“割”字用得非常准确、凝炼;而“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则写得非常有力量。他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要爬到那最高的山顶上,当我向下看的时候,众山都在我的脚下。这里,表现出杜甫少年时的一份志意。
他早期还写过一首《画鹰》,开头两句说“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当我一打开画卷,那霜风立刻就从画面上飞起来了。你看,杜甫无论写什么总是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够发挥你的力量击败那些平庸的鸟,把它们的毛和血都洒在草地上?——这也是血淋淋的。杜甫早期就不回避这种血淋淋的形象。
此外,他还描写过一匹胡马,说它“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什么是“竹批双耳峻”?一个圆柱形的竹筒,你把它斜着削开,正好是直立的马耳朵的形状。什么叫“无空阔”?就像拿破仑的字典上没有“难”字一样,这匹马的眼中也没有所谓遥远的地方。而且,古人说好马不只是说它的能力好,还包括它的品德好。马也有马的品德,真正的好马不会在艰难危险之中把主人甩在地下,所以它“真堪托死生”。
所以你看,杜甫少年时代无论是登山还是看画,他处处都有感发,而且这些感发都是他的“一本”,是他希望有所作为有所成就的一份向往和努力。同时,杜甫少年时所生活的时代也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
(杜甫《忆昔》)
可是,这个时代后来就一步步走向衰亡,到了天宝十三载,那已经是战乱兴起的前夕了,庄稼无收,百姓饿死,宰相还欺君罔上,杜甫的眼里怎么能看得下这种事情?所以从《秋雨叹》这个阶段起,杜甫的诗就开始对朝廷的政治有所托讽了。你要知道,这时候虽然已是变乱前夕,可是变乱还没有兴起。你能够说现在就要变乱吗?哪一个封建统治的皇帝愿意听这种话?因此,杜甫只能用委婉比喻的方法来写他的诗。对天宝十三载的那场雨灾他还说过:“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杜甫《九日寄岑参》)——怎样才能杀死那个兴云作雨的云师?谁能把天上漏雨的那个洞堵上?表面在说下雨,实际上,“云师”是指那欺上压下的宰相杨国忠;“天漏”是指朝廷施政的弊端;“补天漏”则是希望能挽回这危险的局面。表面是写霖雨,而事实上是有所托讽。
▲《论诗三十首》元好问
安禄山变乱前夕,杜甫离开长安到奉先去看望他的家人,他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在这时候写的。后来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赶去投奔,半路上被叛军拦阻在长安城中,这段时期他写了《悲陈陶》《悲青坂》和《哀江头》。“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这一年孟冬官军和安禄山打仗失败了,战场上牺牲了那么多好青年,他们的血流得像河里的水!从这时候起,杜甫就正面来反映现实了,后来,他离开长安,经过九死一生到达了肃宗的行在凤翔,所谓“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杜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我今天居然能够活着跟你们见面了,昨天我在小路上逃亡时还不知道下一分钟的生死存亡呢!
在凤翔,杜甫官拜左拾遗。但他老是向肃宗进谏,说朝廷政治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人家当然不喜欢听了,于是就“放还鄜州省家”。战乱之中,家人存亡未卜,杜甫曾写过一首《述怀》诗,表示了这种担心,他说“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听说那里经过战乱被杀得鸡犬不留,我那故旧的茅屋里不知是否还有亲人在等着我。又说,“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如果真的有一天战乱平定,大家都可以和家人团聚了,那时候我的家人还存在吗?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孤独的老人吧。
▲安禄山
省家以后,长安收复了,他又回到长安来接着做左拾遗。可是杜甫这个人只要回到朝廷,一看到什么不满马上就要直言进谏——他曾写有诗句说“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杜甫《春宿左省》)。为了明天早晨给皇帝上一本提意见的奏疏,今天晚上他可以一夜不睡,不断地打听到了几更天了。于是,没过多久他就又被放出去,到华州去做司功参军。可能由于和州刺史不大相合,他很快就弃官离开华州到了秦州。秦州冬天寒冷,他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于是又来到成州的同谷。杜甫差一点儿就饿死在同谷,他在同谷写了七首长歌,其中第一首说:“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长镵”是类似铲子的一种刨土工具,他每天拿着长镵到山上去挖草根之类的东西充饥,可是下大雪的时候他在山上跑了一天什么也挖不到,只能空手回家来听着儿女们饥饿地啼哭——“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总之,杜甫经过了这么多的乱离,晚年到了夔州,在夔州写了《秋兴八首》。这时候,杜甫的诗已经达到另外一个境界。他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意和理想始终没有放弃,这是他的“一本”,可是他现在的表现方式不同了。他不再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再写“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因为现在战乱已经过去,他自己也已经衰老了。他把他平生所有的志意和苦难都融为一体,写出了《秋兴八首》。
他所写的不再是一个事件,不再是一项苦难,是平生经历和感情的整体的融汇。题目是“秋兴”,既然是“兴”,那就是诗人心灵的震荡,这震荡自然看不见,但是你可以循着这八首诗,看他的感发是怎样有层次、有条理地进行的。这八首诗分开来每一首有每一首的组织结构,而合起来又有八首诗整个的组织结构,真是一组伟大的作品。现在我就带领大家把这八首诗从头看一下。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赵孟书《秋兴八首》
这八首诗结构上的主线是身在夔州,心念长安。为什么心念长安呢?因为眼前夔州秋日的景物引起了他内心的感动,也就是“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就是夔州秋天的景色,这两句写得秋意满纸,引起人内心无限萧飒衰残的感觉。我曾说过,杜甫有时使现实的形象带有象征的含义,而那巫山巫峡的萧条,不也就是当时整个国家形势的萧条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一方面是现实的景象,一方面也表现了整个时代的动荡。对“丛菊两开”一句,有人说是杜甫在夔州看到两度菊开;也有人认为是杜甫自乘船顺江而下的时候到现在已见到两度菊开。“他日泪”一句,是说以前曾因见到菊开思念故园不能回去而流泪,现在又一次见到菊开又流下泪来。
杜甫乘船顺江而下就是为了要回到长安,他在另一首诗中曾写道:“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杜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要知道,杜甫自称“杜陵有布衣”,自称“少陵野老”,长安不仅是朝廷的所在,也是杜甫心目中的故园哪!所以他说“孤舟一系故园心”。见物起兴之后,下边两句他又回到夔州。“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有家的人开始准备寒衣了,而我的家在哪里?我飘泊在外,我站在白帝城上,听到了黄昏那一片捣衣的声音。现在,杜甫已经写到黄昏了。下面你们接着看他感发的进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刚才是黄昏,现在已经从黄昏到日落,到满天星斗了。杜甫的“故园心”,也就是说,他的感发,从第一首夔州的秋色兴起,然后一点一点地引动,慢慢地生长,慢慢地增加,到“每依北斗望京华”,就明白地说了出来。他在那白帝高城之中,终夜地遥望长安,终夜地怀思长安,直到“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月光已经从石上藤萝移照到洲前芦荻,说明时间已经很久很久,月亮已从东方移到西方,天也快亮了。所以,第三首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千家山郭静朝晖,
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
五陵衣马自轻肥。
杜甫说,我不但夜晚整夜地思念长安,白天我也整天地坐在江边山城的楼上思念着长安。我看到,已经在江上过了夜的那条渔船还在水上飘泊,将要南归的燕子在江上飞来飞去。从这“还泛泛”和“故飞飞”里,我们可以看出杜甫炼字的功夫。“信宿渔人还泛泛”——难道我就也和渔人一样永远飘泊在江上吗?所以是“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燕子知道我不能像它那样自在地飞翔就故意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地飞!所以是“故飞飞”。当年我曾希望“致君尧舜上”,可是现在我在仕途上没有任何功名,在学问上也什么都没有完成。当年和我一起读书的青年们如今都在朝廷中得到了高官厚禄,他们现在是“五陵衣马自轻肥”!这个“自”字用得很妙。杜甫说,我是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我飘泊在西南天地间,没有机会为朝廷出力,可是你们有地位的人又干出些什么来了?你们所追求的只是锦衣肥马的物质享受!“自”字既有批评,又有讥讽。一个意思是:你们自去轻肥,我不羡慕你们。另一个意思是:你们只管自己轻肥,却不肯关怀朝廷,也不肯帮我得到一个“致君尧舜上”的机会,你们看,这个“自”字起着多么微妙的作用!
杜甫本来是从夔州起兴,直到第三首主要还是写夔州,可是他胸中那念念不忘长安的感情随着感发的进行越来越奔腾澎湃、汹涌激荡,所以第四首开口就是长安了: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
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不管是安禄山变乱之前的还是变乱之后的,大家所追求的全是个人的衣冠第宅和功名利禄。国家现在正在用兵,可是谁还肯关心国家的事呢?他说:“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前一句是写夔州的秋天,后一句是写对当年在长安居住时的种种回忆,一下子从长安打回夔州,一下子又从夔州回到长安。温庭筠的词说“花面交相映”(温庭筠《菩萨蛮》),这里的心物交感也真可以说是“心物交相映”了。
大家一定已经注意到,第一首全写夔州,只有一句写长安;而到这首就是全写长安,只有一句写夔州了,这里就有一个感发进行的线索。前面四首是从夔州起兴,他的感发重点从夔州一步一步转到长安。第四首的结尾不是“故国平居有所思”吗?所以下面四首就分开来写他所思念的长安。杜甫真是一个理性和感性均衡发展的诗人,他有这么博大、强烈的感情,同时,又有如此理性的结构和组织的安排。那么,他的感发重点来到长安之后,第一个怀念的是什么?是蓬莱宫。
蓬莱宫阙对南山,
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开元全盛之日的蓬莱宫面对着南山。下面为什么说“承露金茎”?承露盘不是汉武帝制造的吗?要知道,以“汉”喻“唐”已经是中国诗歌传统中一种习惯。“长安”在中国文化历史的传统上已经成为一个“语码”,它可以代表国都的所在,所以杜甫在这里是用汉朝的全盛之日来映衬唐朝的全盛之日。“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是讽刺唐玄宗之宠爱杨贵妃和他的学道求仙。“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则是杜甫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一段光荣的日子。杜甫在长安几次考试总考不上,就上了三篇赋,于是玄宗皇帝亲自“召试文章”。他曾写诗说:“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杜甫《莫相疑行》)——皇帝叫我写文章,集贤院中那么多学者围着我看我下笔。所以你看杜甫很有章法。他第一个先怀念谁?自然是怀念君主,因为他有过亲自见到玄宗的这一段往事。但是“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沧江”又回到了夔州,“岁晚”又回到了秋天。下面第六首:
瞿唐峡口曲江头,
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杜甫第二个怀念的是曲江。但瞿唐峡在现在的夔府,曲江头在当日的长安,杜甫是怎样把它们结合起来的?那真是神来之笔。是“万里风烟”——秋天的那一片风烟!他说我身在瞿唐峡口,可是心在曲江头。曲江的全盛之日是什么样子?是“花萼夹城”“芙蓉小苑”“珠帘绣柱”“锦缆牙樯”。这些今天都来不及讲,请大家回去看我的那本《杜甫秋兴八首集说》。
作者:叶嘉莹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日期:-10-01
下面杜甫接着说,回想那时在曲江听歌看舞,沉醉在太平盛世的享乐之中,可是如今那可爱的地方怎么就从歌舞升平走向了离乱衰亡!“怜”字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惋惜的意思,也有爱的意思。“谢公最小偏怜女(元稹《悲遣怀》其一)就是偏爱、怜爱的意思,所以“可怜”两字有多重意思。他又说“秦中自古帝王州”——长安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帝王们建立都城的所在,它怎么竟会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沦陷呢?——长安在安禄山那时沦陷过一次,不久以后在唐代宗时又沦陷过一次,对于一个国家的首都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在这里,杜甫不是提到了自古的帝王州吗?所以下一首他就从自古的帝王说起。“昆明池水汉时功”这一首我们现在暂时不讲,留在下次借李商隐一点儿时间详细讲。下面我们看最后一首:
昆吾御宿自逶迤,
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
白头吟望苦低垂。
▲赵孟书《秋兴八首》
这首诗该是一个总结了。从杜甫的章法来说,他从夔州的黄昏到日暮,到月亮出来,又到太阳出来,感发的重点一步步移向长安:对长安的怀念第一个是蓬莱宫,第二个是曲江头,第三个是昆明池,而第四个呢?前面三首每一首的开头出现一个地名,可是第四首的开头两句居然一下子出现了一大堆地名!“昆吾”是一个亭子的名字;“御宿”是一条水的名字;“紫阁”是一个山峰的名字;“陂”是一片陂塘的名字。杜甫对长安的怀念一发而不可遏止,到现在,长安所有的景物都在他的怀念之中了。
你们是否注意到,这首诗中怎么跳出一个“春”字?夔州现在是秋天,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长安现在也是秋天,是“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可是,难道我只怀念长安的秋天,对长安的春天就没有一个美好的回忆吗?所以,他这第八首不但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地名,连“春”字也跳了出来。“彩笔昔曾千气象”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指他自己当年所写的诗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诗歌之“干气象”;一个是指玄宗皇帝当年欣赏他,召试文章的那一件事感动玄宗之“干气象”。可是如今却只剩下了“白头吟望”——有的本子上写作“今望”。如果是“吟望”,那就是一边吟诗一边遥望长安,这当然也很好。而“今望”就和上一句的“昔曾”对比:我以前在长安曾经用我的彩笔“干气象”,可我现在满头白发,衰老多病,只能遥望长安了。
来源
北青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