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大山,远离尘俗,晨起看乌语啾啾,俯首观流水潺潺。闲任白云翻来覆去,卧听风吹树摆柳摇。砍几技树杈作篱,垄两堆肥土种瓜。那远离尘俗无忧无虑之清境,令多少贤人雅士心存向往而不得矣。
然位于汉口繁华闹市的江大路一小弄,却有位大隐之士置身于此。小巷不深,亦无花草。拾阶至二楼,必有川音相迎,一杯香茶相对而坐。谈百石论宾虹,比比皆是笔墨。讲孔孟道易经,娓娓俱是修行。闻鸡纵笔砚圣迹,扶杖远行描青山,是他毕生坚持的功课。老人将一腔热血全投入山水之间,数十年磨砺,自成山水画之法则,令后世敬仰。探其秘诀,老人呵呵:“多读书,勤动笔,莫随流。”
一楼茂盛的桔子树遮住了此老大半边窗户的光线,树主确舍不得修剪。老人笑日:随它吧,夏有鸣蝉伴读,秋来川红飘香,人造蜀境,如临峡山,何乐不为。此大贤陈作丁老人也。
作丁老原名陈作鼎,自嘲:非作鼎之材,作钉犹可。故日“作丁”。可见其谦之一斑。多少年来尽管他书道画风皆被称颂,修为人品倍受赞扬,然世俗之眼总以职称官位度人。对其不公,作丁老淡然:“百年后有我,十年后无他”争什么一时之气,历史自会说话!泰然加自信峥峥作响!
那年春节,我和友人给陈老拜年,见满屋挂的是刚题好字的大吉图,当老人执此相赠,方知是陈老特为上门拜年者所备的回礼,意祝大家新年大吉大利,如意吉祥。其用意感人至深,如沐春风!又如有年小女入学友人帮忙张罗,欲求老人墨宝送人,陈老对我的茶水费拒而斥之,“我们是朋友,不是交易”。何如时下某些“大咖”,索你不怕伤命,求他亦如拜神!
七十年代未,我识陈老于长航海员文化宫,当时文化宫艺术氛围极浓,高风时竟有十几位画家聚集于宫内创作。时值少年的我,因爱绘事却入装池,意在近水楼台。得闲时常穿梭于各位老师们的画室看老师们作画,仿他们法则。老师们见我好学,心悦的同时也加以辅导。因此我学得一些妙法,更加深了对艺术的认识和爱好,其中作丁老的画室我去的较多,因为我伯父与陈老交情甚好,陈老不嫌吾小幼稚,心有疑惑皆一一作解。在我心里对陈老自然多了几许亲近和敬爱。
岁月蹉跎,再遇陈老却是相隔十几载之后,我也从毛头小伙变成须眉成年,然老人却一眼认出:这些年你干吗去了,后来我与陈老竟成了一巷之隔的邻居。
那年秋月,乡下亲戚来我家串门,所带特产颇丰,其中一公一母两只土鸡甚招人爱,母鸡芦花油亮、性情温顺,一直低头不语。公鸡身形高大、毛色金红,尤其是那滴溜溜转的眼睛和那又大又红的高冠,倘若引吭更是可爱至极。如是陈老笔下大吉图立现眼前,立生此物应敬陈老之念,一作观摩写生、陈老笔下将有更多佳作呈现,也表小辈敬意、两全其美。入室落座,茶香语热,陈老对这对土鸡褐毛金爪红冠不停地夸赞。寒喧片刻,离座从书柜中取出一卷画作风趣地说:“你送我两只鸡养眼,我送你一座山养鸡。”我打趣:“这大的山,里面有黄鼠狼哟”,引得大家一场哄笑。
陈老笔下涉猎较广,花乌鱼虫,笔添雅趣。梅兰竹菊、墨带幽香。苍鹰灵猴、评生性情。人说他写虎似猫、像陈老一样,可亲可近,憨态娱人。陈老常也戏日:“我画的老虎不食人”。常言:画如其人,待人如亲的陈老笔下自无嗔人之物。
陈老语速较慢,性情温和,待人以诚当吾等楷模。当下正逢盛世,书画之道兴盛,却有时人以利益为目的而索之,常使艺术家生烦。记得有年陈老家中亦来一位自称仰慕艺术的人籁在家中久不离去,陈老避着家人,将一幅作品叠握在手,装着与之交谈塞入来人禳中。事后陈老对我讲,人家不远千里,已见诚意。为艺勿怠,为财也不过是笔下之物,宽怀又见一斑。
我的壁案,多有艺术墨迹裱贴其上,日常碌碌、加之眼拙,大作小品,因道不出子丑寅卯,而少有品读之时。有天夜半,朦胧中发现墙壁上山石凸凹,绿枝纵横,通幅入临蜀景。只见山峰交错,远岭逶迤,层恋叠翠,白云缠绕。盘桓的老树,枝头碧叶伸手可探。山道崎岖,幽远蜿蜒。霞雾蒸腾之处,有一草堂半露房顶,朗朗书声伴着牛吽鸡鸣。婴戏狗吠,犹在耳畔回旋,此乃仙人居地,还是陈老心向之所?深潭土路草掩,小花织娘低吟。心随笔端游历,意在墨中留涟。
涧旁的山丘上站立着两三游人,望着山上奔腾喷发的飞瀑,时而屏息指点,时而结耳交流。是在赏析高山流水的琴韵?还是在共证千年知音的美谈。我拍拍脑门:我是在梦游胜迹,还是神驰蜀地?定晴细观、乃作丁老墨迹《吴山胜迹图》,陈老常言,”老身笔下无假山”,所写之景皆为先生数度游历,写生多轮用笔墨裹真情而成。蜀人蜀山的情怀早以融贯陈老于胸,情寄陈老之怀。加之老人巧妙地运用了多点透视的技巧,眼到之处,每每引人入胜。了了几条墨线的勾勒,明明可以听到泉落的水响。山石间似无意的留白,历历可见碧水漾波。精简法妙的笔下,还渗入阴阳向背的”易”理,使山峦如促膝隐士,虽静处无言,却能感知他们无时不在进行神意间的交流。事后我询问医生,我的眼睛是不有啥毛病了,但我还想再入旧景,因为这次朦胧的俗眼,开启了我对陈老蜀山的认知,也启迪我与老人心境的关联,方知”气韵得自天机,出于灵府”,才能将胸中激昂与豪放聚集于作品中气韵内敛和外在的张力得以迸发。原来平日看似无奇的水墨,内含竟如此深遂奥妙。神游中,自愧我与陈老识久情深,知他确如此肤浅矣!
晚年的陈老常被疾病纠缠,医院探望,孱弱的老人斜靠在病床,却不肯放过半寸光阴,他将水盂笔墨置于床头小柜,写生的画板平放腿上,在身体稍好的时候画些小幅山水,称可以减轻病魔的痛苦,印证睡梦中得来的法则。望着老人那双以近力谒还在不停挥笔的老手,思衬我们白白挥霍那么多的时光,愧疚之致。再探老人,神志时有不清的陈老还知我是谁,并高兴地对我说,他许下几位友人的册页终于画齐了。
时光飞逝,一晃作丁老仙游多年,疫情期间得闲,我将陈老赠我的宣册精心装裱成册。含泪翻阅那一幅幅用心和情交织出的山水小品,浮现与老人曾经的教诲和鼓励。深感:陈老作品进京展时著名评论家邵大箴先生评价:“陈作丁先生在艺术创作中不拘泥古人,听从自已的心声,在笔墨间辛勤耕耘,在用笔,用墨上也是尽显其气宇轩昂。他笔下气势迫人的千山万壑,用气馅嚣张来形容毫不为过。”而这种”气焰”正是陈老博大宽宏的胸襟,学富满怀的真知,张扬于山水之中的生命力和运动感。“冠以杰出的现代“豪情派”山水画家,当之无愧”!
陈老的画自有高人品味,而我更怀念陈老如师如友的关怀指导和鼓励,怀念他侍人如亲的宽广胸怀。更愿天堂的老人笔畅神闲,逍遥自在!
胡来旺